241.0142
張家口是南北通道,塞外皮毛集散之地,人煙稠密,市肆繁盛。杜滸手牽紅馬,東張西望,他從未到過這般大城市,但見事事透着新鮮,來到一家大酒店之前,腹中飢餓,便把馬系在門前馬樁之上,進店入座,要了一盤牛肉,兩斤麵餅,大口吃了起來。
他胃口奇佳,依着蒙古人的習俗,抓起牛肉麵餅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聽店門口吵嚷起來。他挂念紅馬,忙搶步出去,只見那紅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兩名店伙卻在大聲呵斥一個衣衫襤褸、身材瘦削的少年。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頭上歪戴着一頂黑黝黝的破皮帽,臉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來面目,手裏拿着一個饅頭,嘻嘻而笑,露出兩排晶晶發亮的雪白細牙,卻與他全身極不相稱。眼珠漆黑,甚是靈動。
一個店伙叫道:“幹麼呀?還不給我走?”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剛轉過身去,另一個店伙叫道:“把饅頭放下。”那少年依言將饅頭放下,但白白的饅頭上已留下幾個污黑的手印,再也發賣不得。一個夥計大怒,出拳打去,那少年矮身躲過。杜滸見他可憐,知他餓得急了,忙搶上去攔住,道:“別動粗,算在我帳上。”撿起饅頭,遞給少年。那少年接過饅頭,道:“這饅頭做得不好。可憐東西,給你吃罷!”丟給門口一隻癩皮小狗。小狗撲上去大嚼起來。
一個店伙嘆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饅頭喂狗。”杜滸也是一楞,只道那少年腹中飢餓,這才搶了店家的饅頭,哪知他卻丟給狗子吃了。杜滸回座又吃。那少年跟了進來,側着頭望他。杜滸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來吃,好嗎?”那少年笑道:“好,我一個人悶得無聊,正想找伴兒。”說的是一口江南口音。杜滸之母是浙江臨安人,江南六怪都是嘉興左近人氏,他從小聽慣了江南口音,聽那少年說的正是自己鄉音,很感喜悅。
那少年走到桌邊坐下,杜滸吩咐店小二再拿飯菜。店小二見了少年這副骯髒窮樣,老大不樂意,叫了半天,才懶洋洋的拿了碗碟過來。那少年發作道:“你道我窮,不配吃你店裏的飯菜嗎?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來,還不合我的胃口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么?你老人家點得出,咱們總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沒人回鈔。”
那少年向杜滸道:“任我吃多少,你都作東嗎?”杜滸道:“當然,當然。”轉頭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肝來。”他只道牛肉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問少年:“喝酒不喝?”那少年道:“別忙吃肉,咱們先吃果子。喂夥計,先來四乾果、四鮮果、兩咸酸、四蜜餞。”
店小二嚇了一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爺要些甚麼果子蜜餞?”那少年道:“這種窮地方小酒店,好東西諒你也弄不出來,就這樣吧,乾果四樣是荔枝、桂圓、蒸棗、銀杏。鮮果你揀時新的。咸酸要砌香櫻桃和薑絲梅兒,不知這兒買不買到?蜜餞嗎?就是玫瑰金橘、香葯葡萄、糖霜桃條、梨肉好郎君。”
店小二聽他說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覷之心。那少年又道:“下酒菜這裏沒有新鮮魚蝦,嗯,就來八個馬馬虎虎的酒菜吧。”店小二問道:“爺們愛吃甚麼?”少年道:“唉,不說清楚定是不成。八個酒菜是花炊鵪子、炒鴨掌、雞舌羹、鹿肚釀江瑤、鴛鴦煎牛筋、菊花兔絲、爆獐腿、姜醋金銀蹄子。我只揀你們這兒做得出的來點,名貴點兒的菜肴嘛,咱們也就免了。”
店小二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等他說完,道:“這八樣菜價錢可不小哪,單是鴨掌和雞舌羹,就得用幾十隻雞鴨。”少年向杜滸一指道:“這位大爺做東,你道他吃不起嗎?”店小二見杜滸身上一件黑貂甚是珍貴,心想就算你會不出鈔,把這件黑貂皮剝下來抵數也盡夠了,當下答應了,再問:“夠用了嗎?”
少年道:“再配十二樣下飯的菜,八樣點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問菜名,只怕他點出來採辦不到,當下吩咐廚下揀最上等的選配,又問少年:“爺們用甚麼酒?小店有十年陳的三白汾酒,先打兩角好不好?”少年道:“好吧,將就對付着喝喝!”不一會,果子蜜餞等物逐一送上桌來,杜滸每樣一嘗,件件都是從未吃過的美味。
那少年高談闊論,說的都是南方的風物人情,杜滸聽他談吐雋雅,見識淵博,不禁大為傾倒。他二師父是個飽學書生,但杜滸傾力學武,只是閑時才跟朱聰學些粗淺文字,這時聽來,這少年的學識似不在二師父之下,不禁暗暗稱奇,心想:“我只道他是個落魄貧兒,哪知學識竟這麼高。中土人物,果然與塞外大不相同。”
再過半個時辰,酒菜擺滿了兩張拼起來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淺,吃菜也只揀清淡的夾了幾筷,忽然叫店小二過來,罵道:“你們這江瑤柱是五年前的宿貨,這也能賣錢?”掌柜的聽見了,忙過來陪笑道:“客官的舌頭真靈。實在對不起。小店沒江瑤柱,是去這裏最大的酒樓長慶樓讓來的。通張家口沒新鮮貨。”
那少年揮揮手,又跟杜滸談論起來,聽他說是從蒙古來,就問起大漠的情景。杜滸受過師父囑咐,不能泄露自己身分,只說些彈兔、射鵰、馳馬、捕狼等諸般趣事。那少年聽得津津有味,聽杜滸說到得意處不覺拍手大笑,神態甚是天真。杜滸一生長於沙漠,雖與拖雷、華箏兩個小友交好,但鐵木真愛惜幼子,拖雷常跟在父親身邊,少有空閑與他遊玩。華箏則脾氣極大,杜滸又不肯處處遷就順讓,儘管常在一起玩耍,卻動不動便要吵架,雖然一會兒便言歸於好,總是不甚相投,此時和這少年邊吃邊談,不知如何,竟是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
他本來口齒笨拙,不善言辭,通常總是給別人問到,才不得不答上幾句,韓小瑩常笑他頗有南希仁惜言如金之風,是四師父的入室子弟,可是這時竟說得滔滔不絕,把自己諸般蠢舉傻事,除了學武及與鐵木真有關的之外,竟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說到忘形之處,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一握了下,只覺他手掌溫軟嫩滑,柔若無骨,不覺一怔。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頭。
杜滸見他臉上滿是煤黑,但頸后膚色卻是白膩如脂、肌光勝雪,微覺奇怪,卻也並不在意。那少年輕輕掙脫了手,道:“咱們說了這許久,菜冷了,飯也冷啦!”杜滸道:“是,冷菜也好吃。”那少年搖搖頭。杜滸道:“那麼叫熱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熱過的菜都不好吃。”把店小二叫來,命他把幾十碗冷菜都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鮮材料重做熱菜。
酒店中掌柜的、廚子、店小二個個稱奇,既有生意,自然一一照辦。蒙古人習俗,招待客人向來傾其所有,何況杜滸這次是平生第一次使錢,渾不知銀錢的用途,但就算知道,既和那少年說得投契,心下不勝之喜,便多花十倍銀錢,也絲毫不會放在心上。等到幾十盆菜肴重新擺上,那少年只吃了幾筷,就說飽了。店小二心中暗罵杜滸:“你這傻蛋,這小子把你冤上啦。”一會結帳,共是一十九兩七錢四分。杜滸摸出一錠黃金,命店小二到銀鋪兌了銀子付帳。
出得店來,朔風撲面。那少年似覺寒冷,縮了縮頭頸,說道:“叨擾了,再見罷。”杜滸見他衣衫單薄,心下不忍,當下脫下貂裘,披在他身上,說道:“兄弟,你我一見如故,請把這件衣服穿了去。”他身邊尚剩下四錠黃金,取出兩錠,放在貂裘的袋中。
那少年也不道謝,披了貂裘,飄然而去。那少年走出數十步,回過頭來,見杜滸手牽着紅馬,站在長街上兀自望着自己,獃獃出神,知他捨不得就此分別,向他招了招手。杜滸快步過去,道:“賢弟可還缺少甚麼?”那少年微微一笑,道:“還沒請教兄長高姓大名。”杜滸笑道:“真是的,這倒忘了。我姓杜名滸。兄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文,叫奉書。”杜滸道:“你要去哪裏?若是回南方,咱們結伴同行如何?”
奉書搖頭道:“我不回南方。”忽然說道:“大哥,我肚子又餓啦。”杜滸喜道:“好,我再陪兄弟去用些酒飯便是。”這次奉書領着他到了張家口最大的酒樓長慶樓,鋪陳全是仿照大宋舊京汴梁大酒樓的格局。奉書不再大點酒菜,只要了四碟精緻細點,一壺龍井,兩人又天南地北的談了起來。奉書聽杜滸說養了兩頭白雕,好生羨慕,說道:“我正不知到哪裏去好,這麼說,明兒我就上蒙古,也去捉兩隻小白雕玩玩。”杜滸道:“那可不容易碰上。”
奉書道:“怎麼你又碰上呢?”杜滸無言可答,只好笑笑,心想蒙古苦寒,朔風猛烈,他身子單薄,只怕禁受不住,問道:“你家在哪裏?幹麼不回家?”奉書眼圈兒一紅,道:“爹爹不要我啦。”杜滸道:“幹麼呀?”奉書道:“爹爹關住了一個人,老是不放,我見那人可憐,獨個兒又悶得慌,便拿些好酒好菜給他吃,又陪他說話。爹爹惱了罵我,我就夜裏偷偷逃了出來。”杜滸道:“你爹爹這時怕在想你呢。你媽呢?”奉書道:“早死啦,我從小就沒媽。”杜滸道:“你玩夠之後,就回家去罷。”奉書流下淚來,道:“爹爹不要我啦。”杜滸道:“不會的。”奉書道:“那麼他幹麼不來找我?”杜滸道:“或許他是找的,不過沒找着。”
奉書破涕為笑,道:“倒也說得是。那我玩夠之後就回去,不過先得捉兩隻白雕兒。”兩人談了一陣途中見聞,杜滸說到八個穿男裝的白衣女子意圖奪馬之事。奉書問起小紅馬的性子腳程,聽杜滸說后,神色十分欣羨,喝了一口茶,笑吟吟的道:“大哥,我向你討一件寶物,你肯嗎?”杜滸道:“哪有不肯之理?”奉書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匹汗血寶馬。”杜滸毫不遲疑,道:“好,我送給兄弟就是。”奉書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匹汗血寶馬。”杜滸毫不遲疑,道:“好,我送給兄弟就是。”
奉書本是隨口開個玩笑,心想他對這匹千載難逢的寶馬愛若性命,自己與他不過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這老實人如何出口拒絕,哪知他答應得豪爽之至,實是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心中感激,難以自已,忽然伏在桌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這一下杜滸更是大為意外,忙問:“兄弟,怎麼?你身上不舒服嗎?”奉書抬起頭來,雖是滿臉淚痕,卻是喜笑顏開,只見他兩條淚水在臉頰上垂了下來,洗去煤黑,露出兩道白玉般的肌膚,笑道:“大哥,咱們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