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胡行疾如鬼,忽在林之巔

9.胡行疾如鬼,忽在林之巔

奉書只記得自己和三姐、四姐一起,被塞進一頂小轎子,在黑暗中一路顛簸。家裏的女眷都不會騎馬,又都是一雙小腳,連走路都走不快。她聽到轎子外面馬蹄聲聲,看到明明暗暗的火光不規律地閃爍着。縣城裏到處都是百姓的哭喊。父親屬下的兵卒徒勞地安撫着,讓他們快撤,快藏好家裏的錢財,快躲起來。

轎子裏窄小無比。三個姐妹抱成一團,都感到對方身上在發抖。

文天祥決定向永豐方向撤退。一連十幾個時辰的急行軍,沒有時間停下來休息、做飯、甚至解手。奉書感覺外面的轎夫換了好幾茬,有時候轎子跑着跑着,便磕在了地上,那是抬轎的轎夫中箭倒地了。

奉書在轎子裏坐不住了,掀開簾,跳下地來,說道:“我自己走!”

可還沒走幾步,前面的路上便堵滿了成群的難民,大家口裏紛紛傳言:“韃子拿下永豐啦!大夥快跑啊!”

幾個督府軍將領立刻安撫道:“不可能!那裏有鄒統領的三萬兵馬!不許再傳謠言,否則軍法處置!”

但沒有一個人真的被“軍法處置”。因為所有人都在那麼說。突然,人群分開一條小縫,幾十個宋兵滿頭滿臉都是鮮血,跌跌撞撞地從前方跑過來,看到文天祥的轎子,便即伏地大哭。

奉書看清他們的模樣,不禁尖叫了一聲,胃裏一陣翻騰,將早間吃的幾口冷飯全吐在了地下。

那些人的雙耳全都沒了。

那是鄒洬手下的民兵。三萬人,雖然不少,但全是步兵,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新招募來的民兵。雖然大家都是一腔熱血,勇氣過人,但騎兵衝來,登時如同虎入羊群,砍瓜切菜一般。只一個時辰功夫,督府軍便即死的死,傷的傷,潰散的潰散,倉皇撤兵,留下一路屍體。這幾十人,是讓元軍捉住,又放回來,以示挑釁的。鄒洬本人則身受重傷,讓親兵拚死護送,突圍出來。

發動奇襲的是李恆手下的一名偏將。騎兵的數量是五百人。

幾乎是同一時刻,贛州和太和的殘兵也先後逃了回來。大夥這才知道,李恆在短短几天之內,已經馳騁了小半個江西,連敗三支督府大軍,這等速度,簡直可以用“恐怖”來形容。

永豐失陷,意味着北面的退路被徹底截斷。軍中慌亂了一陣,終於傳出了命令:“后隊變前隊,向西南方撤退!”

大軍無法進入深山,而斥候來報,李恆的追兵已經鋪天蓋地般馳來。包圍圈在不斷縮小,派出去的斥候只有一半回了來,臉上的神情充滿絕望。奉書聽到幾個不同的聲音發號施令,一個個小隊被派出去阻擊追兵,又一點點地退了回來,絆倒在同伴們的屍體上。她還聽到嗖嗖的放箭聲音。那是弓馬嫻熟的蒙古人。督府軍里民兵居多,很少有人受過弓箭的訓練。

中秋時節,午後的太陽依然釋放着灼人的熱量,道路上充滿了嗆人的塵土氣味。人人汗如雨下,汗水瞬間便讓乾渴的大地吸了進去。

奉書的晚飯是在轎子裏啃的一個冷饅頭。危機四伏,沒人知道下一個歇腳的地方會是哪裏。

大軍雖眾,可大多是身上負傷的殘兵敗將。一路上不時能看到潰敗的軍隊,和逃難的百姓混在一起。等到徹底天黑之時,大家終於走不動了,速度漸漸慢了下來。這些人大都是參戰不久的民兵和鄉兵,一年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手裏拿的還不是鐵槍和大刀,而是犁耙和鋤頭。而現在,再苦再累,也只能憑一口氣撐着。

而蒙古軍隊身經百戰,經常日騁千里,在馬背上都能睡得安穩。

可李恆不是蒙古人。奉書在軍中聽人議論,他是西夏國的党項後裔。西夏被滅時,他的祖父被殺,父親讓蒙古人看中了意,收養長大,就做了蒙古的官。人們在提起他時,毫不掩飾心中的鄙夷,都說:“這叫認賊作父,三姓家奴。這種人,和文大人比,那是雲泥之別。”

可是在奉書心裏,對李恆的害怕卻遠遠勝於鄙夷。已經有不知多少督府軍的兵馬死在他手下了,也許還會有更多。突然,奉書身子重重撞到了板壁。轎子猛地一晃,接着整個側翻在了地上。一個轎夫腿上中了箭。

奉書摔得暈頭轉向,只聽到周圍一片喊殺之聲。三姐一面哭,一面把她和四姐從轎子裏拉了出來。她們辨不清方向,只看到月光下帥旗招展,上面一個大大的“文”字,左右搖晃。

她此前從沒跑過那麼遠的路,只覺得雙腳都不再是自己的,一邊哭,一邊跑,摔了不知多少跤,膝蓋上磕出了血。跑不到一刻鐘,便喘得岔了氣,小腹針扎般疼。兩個姐姐還要更慘。她們的一雙小腳根本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不久,三姐便跌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奉書急得大哭。忽然背後搶上一個人,把三姐抱了起來,另一隻手又抱起四姐,向她喝道:“快走!”那是一直追隨在父親身邊的杜滸。奉書平日裏總是有些怕他,但此時卻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緊緊跟着他,生怕跟丟了。

但杜滸抱了兩個孩子,走得便慢了下來,忽然看到身邊有個沒受傷的小軍校,便把四姐交給他背着。

四姐眼睜睜地看着她們,叫道:“三姐,奉兒!”那軍校卻帶着她匆匆跑遠了。

奉書拚命捶打着杜滸的胳膊,叫着四姐的名字,可杜滸卻如同充耳不聞,矮身躲過一波箭雨,攥住她的兩隻手,好像在拖一卷包袱。

到了八月十七日,奉書已經累得不行了。督府軍大半已經潰散,剩下的雖然都是精兵,卻也都疲於奔命,人人眼圈凹陷,臉色蠟黃。她跟着身邊的大人們跑。汗水把頭髮打濕成一綹一綹的,貼在額頭上,眼睛刺痛得難受。腳上似乎是起了泡,但是都已經痛得麻木了。

後來,杜滸找來一匹馬,那是一個犧牲了的斥候留下來的。他牽着馬,又把兩個女孩像堆包袱一樣堆到馬鞍上面。她開始還害怕掉下馬來,但過了一會兒,就沉沉地睡著了。睡夢裏,韃子兵把她捉了去,把她的腳按在油鍋里浸。

那天她只遠遠地瞥見父親一眼。父親的背微微駝着,看上去像一個老人。

元兵一直咬在他們身後窮追不捨。有好幾次,箭雨幾乎已經落到了跑得最慢的人的腳後跟。更有一次,一枝箭矢挾着勁風而來,竟比其它箭射得遠了一倍,貫穿了一個小兵的后心,將他釘在地下。

遠處的追兵群里立刻爆出一陣歡呼,彷彿是稱讚那個強弓硬弩的神射手。隨後,又是幾枝箭爭先恐後地射了來,彷彿是在賭賽一般。

傍晚,督府軍撤到了廬陵東部的方石嶺。那窄窄的山嶺小路裏面,已經擠滿了四處逃難而來的百姓。軍隊花了半個時辰,才疏散了人群,把百姓一一送過了嶺,清出一條道路。

便是這麼一耽擱的工夫,元軍的吶喊聲已經在山背後響了起來。

文天祥已經幾夜沒合眼,眼中滿是血絲,發令時聲音已經恍惚起來。他派張汴、趙時賞阻擋元軍,派吳文炳、鞏信帶人掩護在側,派談笙砍伐樹木,阻塞道路……他有條不紊地說著說著,卻忽然住了口,流下一道濁淚,環顧四周,顫聲道:“別管啦,別聽我的……你們快逃吧,逃到山裏去,留得青山在……”

張汴、趙時賞等人齊齊變色,跪下道:“大人說的什麼話!我們是大宋的將官,不是逃兵!就算打不過時,儘力而為,一死報國便是!”

鞏信聚集了自己剩餘的最後六七十個步卒,一言不發,跪在文天祥面前。

文天祥驚道:“鞏都統,你……”

“請大人准鞏信帶人斷後!”

他這是把自己送上死路,文天祥如何不知?但不及他拒絕,隆隆的馬蹄聲便順着山石,響進了每個人的耳朵。

鞏信向蕭敬夫使了個眼色。蕭敬夫半扶半架,將文天祥攙到了後面。餘人含淚四散。

下一刻,騎兵如黃蜂般擁出山嶺,與鞏信遙相對峙。

奉書被杜滸帶着,倉皇從山道上逃離。她不明白,鞏信的幾十人如何能抵擋大批元軍。她頻頻回過頭看,只看見了鞏信的背影,還有元軍陣前一個全身披掛的將軍。離得太遠,她看不清他的長相,只看到他梳着蒙古人的髮式,背上背着一張好大的弓,簡直比她的人還要高些。而他的整個人雖然並不高大,卻像極了一枝蓄勢待發的利箭,讓人不由自主地感覺到戰慄。一時間,什麼“認賊作父”、“三姓家奴”,那些蔑稱全都被她忘了個乾乾淨淨。她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個人生來就是號令蒙古軍隊的。他身後的千百個蒙古騎手,沒一個及得上他。

但李恆看到鞏信的小隊橫在路當中,卻猶豫了,令他的軍隊停了下來。幾頂盾牌密密地護在了他身前。

也許,鞏都統真的有什麼妙計,可以打退李恆……奉書一面這麼想着,一面讓杜滸拉着,跌跌撞撞地翻過一處山隘,再也看不見身後的情形。

但之後發生的事情,還是有人記錄下來了。鞏信在樹林裏縱起數十個火堆,自己端坐一塊巨石之上,周圍數十兵卒刀槍並舉,侍立左右,全無懼色。眾寡之勢太過懸殊,竟讓老成的李恆起了不小的疑心,以為這是一樁空城計,以為鞏信身後埋伏着大批精兵。他讓人試探着放箭。有幾個宋兵倒了下去,有的晃了晃,仍是站在路當中。幾陣箭雨過後,鞏信身上密密麻麻地插着十幾枝箭,卻依然屹立不倒。

蒙古人素來迷信鬼神,此時已有不少人害怕起來,將長弓丟在地上。李恆大聲呵斥,鞭梢一指,令軍隊向前衝鋒。等到第一批騎兵衝過來時,鞏信突然動了。他大吼一聲,跳起身來,砍翻了面前的一匹馬。

肉搏只持續了很短的時刻。宋兵人人中箭,人人帶傷,人人苦戰,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鞏信倚石而戰,在手刃了數十敵人之後,終於力盡。李恆檢視他的遺骸,“創遍體,死未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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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家燕子傍誰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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