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冷,一陣彷彿被千年寒冰圍繞着的冷。

被那股極凍感凍得身子縮成一團,卻依然感覺不到任何暖意時,爾書雅終於緩緩睜開如千金重的眼皮,然後望着眼前微微跳動着的火光與暗影,腦中一片空白。但由頸部傳來的那陣微痛感,卻令爾書雅明白自己仍存活於世間。

她,活下來了!

那會是誰救了她……

在意識終於緩緩重回腦際之時,爾書雅別過頭去想看清自己的處境,她望見的卻是一屋子的書,各式各樣、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書。

而在那群書堆之中,有一個小小的案桌,案桌旁坐着一名低着頭、全神專註於書中的年輕男子。

「說話。」彷彿發現床上的爾書雅已然蘇醒,仇愬頭抬也沒抬地冷冷說道。

「我名喚爾書雅……今年十四歲……」雖不明白仇愬為何改變主意留下了她,但她卻明白如今自己的性命,依舊懸在他的一念之間,「今日……」

「五日前。」

五日前?她竟昏迷了那麼久?

「是……」儘管完全的不明所以,但爾書雅還是乖乖改口,「我是五日前抵達天都的,目的是為了治病。」

「誰帶你來的?」

「鬼族長老孫林,孫爺爺。」

「有多少人知道你來了?」

「三人,孫爺爺、張姆媽,以及……」說到這裏,爾書雅心中一痛,再忍不住地低下頭去,「薛爺爺……」

「『立命之策,盡在玄黃』,接下去背。」

「是……」聽着仇愬口中突然冒出的文句,爾書雅明白他是想測試自己的能耐,因此儘管腦中還有些昏昏沉沉,但她還是下意識地將那篇艱澀策論的後文一字不漏的背出。

「對天道三年的武威賦稅令有何看法?」

「天道三年的武威賦稅令雖看似嚴縝周密,然而實際施行起來的最大障礙卻也正是……」就這麼一問一答了將近兩個時辰,終於,仇愬不再問爾書雅任何問題,繼續埋首於書堆之中。

他這模樣,是打算留下她了嗎?

坐在床上,早一身冷汗的爾書雅動也不敢動地望着仇愬,這名全鬼族,甚至全勒琅國人們眼中又畏、又懼,最冷血無情的仇「衛隊長」。

勒琅國是個多民族的國家,以尚武的東勒族為首,愛好清幽的鬼族為次,而天都,本是鬼族的聚居地。

三十年前,在東勒族有意開疆闢土之時,未待鬼族長老們將議和書送上,鬼族叛賊李東錦卻先行大開城門引東勒族入城,並假借「上意」血洗異己,令得與其不同派系的鬼族倖存者不得不四散潛逃。

勒琅國建立后,定「天都」為首都,而李東錦因「開國」有功,自然得攀高位,而後,他更一手創建了「衛場」,表面上看似是天都鬼族的管理部門,實際上卻是秘密消滅鬼族異己的恐怖機掏。

衛場之中,以「青衣衛」的行動最為剽悍、冷酷,就連天都城內的東勒族人都會聞之色變,而如今,爾書雅眼前的這名男子,便是衛場有史以來最受李東錦青睞,也最令鬼族恨之入骨的青衣衛衛隊長。

人們說他無血無淚,一生只為權力與野心而活;人們說他果斷、孤傲、不近人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並且使命必達;人們說他……

關於仇愬的傳說,爾書雅聽過很多很多,她唯一沒有料到的,是他竟如此的年輕,而且刻苦上進。

是的,刻苦上進。

明明是一名武官,可他看過的書似乎遠遠超出一般文士,思想、見解更是超乎尋常的縝密與大氣。

面對着這樣一個有野心、有狠勁、有執行力的無情男子,小小年紀的她,就算貴為蘇拉,真的有能力與之抗衡嗎?

「你絕不能再繼續留在衛場裏。」沉思許久許久之後,在黎明第一道曙光射入屋中后,爾書雅主動開啟了這個話題。

因為如今她既已成為過河卒子,那麼至少她能保住多少人,她就必須保住多少人,特別是曾默默保護過多少鬼族同胞,而今卻身陷囹圄的薛密一家……

「怕我功高震主?」仇愬翻動着書頁淡淡說著,「那我內斂點便是。」

「就算再內斂,你那身冷兵器似的寒鐵光芒終究是藏不住的。」爾書雅輕輕搖了搖頭。

「那我到別的地方就不會功高震主了嗎?」仇愬冷笑一聲。

「會。」爾書雅點點頭,「但有一個地方能容得下這樣的你。」

「什麼地方?」緩緩抬起頭,仇愬第一次抬眼正視爾書雅。

「宰相府。」

「別告訴我是左宰相。」聽到爾書雅的話后,仇愬眼眸緩緩一眯。

「正是。」儘管被仇愬的眼光看得全身發毛,但爾書雅依然勇敢地回答着。

是的,左宰相,在以武立國的勒琅國中,名副其實的「文」職最高職等。

「左宰相看似是個文官,但在百廢待舉的勒琅國中,可以做到的事,與日後的影響力,絕對會超乎所有人的想像。而你,有足夠的野心、耐心,更有足夠的狠勁與磨勁……」

在仇愬的冷冷目光中,爾書雅把為何要將他推往左宰相之位的所有理由、利害關係與未來權力前景一一道出,無論額上的汗如何由兩頰涔涔流下,都不敢伸手擦拭。

是的,爾書雅明白這是個險招,可所有的成與敗,甚至她為鬼族的一己私心是否能實現,都在此一舉了!

終於,在一陣彷彿持續了百年的靜默后,仇愬再度開口了。

「由今日此時起,這世間不會再有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而你,也絕沒有半分半毫逃離的機會。」

爾書雅那一直懸在半空中的心,終於因這句話而緩緩落地了,直至此刻,她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衫,早被冷汗徹底侵濕了。

「我知道我逃不了。」背過身去,爾書雅的眼眸完全模糊了,「並且,更沒有理由逃。」

是的,她不會逃,因為在如今的景況下,她還能逃到哪裏去?

更何況薛密一家人的性命,以及那萬千流離失所,卻依然留戀天都家園的鬼族同胞,她如何能背棄他們對她的殷殷期盼而獨自苟活。

「現在,把衣裳換了。」望着爾書雅顫抖的肩磅,以及她那早被汗水浸透的背部衣衫,仇愬突然丟了一件男裝到床上。

「這……」聽到仇愬的話后,爾書雅驀地一愣。

因為他的話中之意,似乎是要她在這裏換衣裳!

她雖只有十四歲,但畢竟是個少女,更何況她明白,一直到現在為止,仇愬似乎尚不知她是名女子!

若他知道了她只是名十四歲的少女,他會不會升起對她的不信任,並立刻反悔他先前所做的承諾?

「你若想與薛密一家做伴,我立即可以成全你。」

「你……」聽出仇愬語氣中的冷酷與微微不耐,爾書雅掙扎了半晌后,吞吞吐吐地說道:「可以轉過身去嗎?」她說完這句話后許久許久,卻都沒有聽到任何聲響,無奈之餘,她也只得以最快的速度將自己的衣衫脫下,然後在心底期盼仇愬又埋首書中……

「是個丫頭?」

爾書雅的希望一下子便落空了!

因為一當望見那個柔嫩白暫的後背,與那雖瘦弱,卻纖細嬌娜的玲瓏身軀后,仇愬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我……」聽着仇愬語氣中的那股詭譎,爾書雅的身子徹底僵硬,小臉整個白了,「我……真的是……蘇拉……我沒有……騙你……」

「飯菜在你左手處。」

而這,是仇愬這日對爾書雅說的最後一句話。

三年後

明明是夜晚時分,但皇宮御花園此時卻人聲沸揚,穿着朝服的大小官員們按職等分坐在御花園的東南角,一邊喝茶,一邊百無聊賴地望着遠處戲台。

戲台上究竟演些什麼,沒有多少人關注,因為他們口中竊竊私語、討論的話題都只圍繞着一個人——仇愬。

「延了半年才舉行,而主角露了個臉后就消失的左宰相就任宴會,我們究竟坐這兒幹嘛啊?」

「有什麼辦法,誰讓清上河那幫海官們又出亂子了,為收拾那爛攤子,老皇上自然得讓仇愬那小子回他那號稱「憊題立解策立定」的書房去想個好法子平息眾怒。

「老皇上?我看是李娘娘吧!」

「李娘娘?李娘娘哪來這個本事?這幾年根本就是她那身為國舅爺的李東錦在那兒把持朝政,所以才會連帶着仇愬那小子也跟着雞犬升天。」

「雖說有李東錦在他背後給他撐腰,但他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居然才短短兩年半,就讓他由青衣衛的衛隊長爬上了左宰相的位置。」

「這也是他聰明的地方啊!與其在衛場等着功高震主被收拾,還不如早早弄個不會與李國舅有任何利害衝突關係的文職宰相做做。」

「只是可憐了我們啊!瞧他定的那些什麼政策,讓我們半點油水都撈不着,平白無故便宜了什麼事都沒做就博到好名聲的李東錦。」

「不過話又說回來,仇愬那小子在兩年內策試、舉試都榮登第一,又老能想出點子來解決掉一堆令人頭疼的疑難雜症,你們說,他那書房是不是有什麼神靈庇佑啊?若換我到他那書房去坐坐……」

「別傻了,換書房?我看咱們換換腦子也許會比較有用……」

御花園中的那些碎語閑言,早離開皇宮的仇愬自然不會聽見,但就算真的聽見,此時坐在轎中,仰望着天都清清月光的他,臉上的神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一當轎子走出皇城,突然,靜默許久的轎中傳來一個低沉的嗓音。

「停轎。」

「仇左相有何吩咐?」

聽到這聲命令后,騎馬走在轎前的新任侍衛長連忙回身,但未待他有所指示,轎夫們卻早主動將轎停下。

「既出皇城,我便是一般百姓,一般百姓可沒錢請侍衛。」逕自由轎中走下,仇愬望也沒望新任侍衛長一眼便向前走去。

「這……」聽到仇愬的話,侍衛長先是愣了愣,但當他望着轎夫對他聳了聳肩,一副早習慣了的模樣,再想想仇愬過去任職於青衣衛時的種種事蹟,他也就不再多言地掉轉馬頭,策馬回宮。

就那樣一個人靜靜走回位於天都東南角的左宰相府,仇愬緩緩踏過前廳、走過中院、繞過卧房,最後,抵達了他的書房。

仇愬的書房,不僅僅是一間書房,而是一座被梅樹圍繞着的小小院落。

這個院落的大門,就算是左宰相府的總管,除非是遇上了宮中急召,否則就連他也不敢隨意扣門!

所以,也就不會有人知道,在這個小小的院落中,其實一直住着一名女子——爾書雅。

此時,爾書雅正穿着男裝,坐在院落最南角一間裏屋的窗旁,透過梅樹的樹梢,仰望着天上的清清月色。

儘管穿着打扮恍若少年,但那身男裝包裹在她纖細的身軀上,卻更顯出一股楚楚可憐的嬌弱。

她經年不見陽光的柔肌如同上好白玉般白暫,氤氳着水光的眸子清澈而又晶亮,長長的睫毛、小巧的紅唇,襯得她的小臉是那般的精緻、絕美。

月光,緩緩灑落在她的身前,她輕輕伸出雙手,彷彿想掬起那柔美的月色,而當月色透過她的纖纖十指縫隙灑漏在地面上時,她的眼眸里,浮現出一股淺淺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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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血宰相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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