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

看着那個恍若還有人在其中生活着的村落,曲風荷緩緩抬頭望向沈惟明,眼中有一抹疑惑。

“我在這裏生活了半年。”但沈惟明卻望也沒有望曲風荷一眼,只是逕自蹲下身去,輕撫着地上微微有些乾裂的黃土,“我所有會的戲法、武功、識人之術、經商之術,全是在這裏跟我的鬼族長老學的。”

“你……”

看着沈惟明臉上的孺慕,與一股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的淡淡傷悲,雖不知他究竟要對她說什麼,但曲風荷還是靜靜地蹲下身去,不發一語地聆聽着。

“是的,我是鬼族。”拉着曲風荷的手一起坐至地上,沈惟明的眼眸來迴環視着那個小小的村落——

“當初,鬼族叛賊李東錦用計策讓我們的村長,將我們鬼族中最擅長兵器製造的三百族人騙入這個山洞,讓我們秘密在這裏為我們自以為的鬼族戰土製作兵器,而那年,我八歲。”

眼眸隨着沈惟明的眼眸而動,曲風荷望着他眷戀地望着裏頭的打鐵鋪,眷戀地望着裏頭遊戲用的弓箭,眷戀地望着一間小小的,寫着一個她不曾聽聞名字的屋子——

“在這裏的孩子有二十三人,平常時就自己玩耍、練劍,大人們休息時,就來教我們讀書、教我們戲法、教我們謀生之道,一起等待着鬼族重回天都的那一天。”

在沈惟明娓娓道來的沙啞嗓音之中,曲風荷的耳畔彷彿出現了不絕如耳的打鐵聲、大人的吆喝聲、小孩的讀書與嬉鬧聲……

“但半年後的某一天,當最後一批兵器被運走後,我們這個小小村落通向外面的通道全部被炸塌,水也被截斷。”將眼眸定在一條幹涸許久的小溪上,沈惟明的嗓音變得更加的瘩瘂與沉重,“我們那時才恍然明白,我們全都被李東錦利用了!”

“那你們……”望着那條幹涸的小溪,想像着當時的情景,曲風荷的嗓子也乾澀了。

“水,不多,食物,不夠,但我們仍努力的挖掘着,只希望找到一條求生的路。”沈惟明依然繼續說著,但話語聲愈來愈沉、愈來愈低,“後來,人愈來愈少了,我的玩伴,也一個個消失了,最後只剩下我一個孩子奄奄一息……”

眼眸,忍不住緩緩闔上了,曲風荷緊緊握住沈惟明顫抖的手,那樣緊,那樣心痛。

“所剩無幾的大人其實也都累壞了、餓壞了,但他們還是決定,傾全力至少讓一個人出去。”

“那個人……就是你……”曲風荷喃喃說道。

“是的。”輕輕拉起曲風荷,沈惟明帶着她走向那條幹涸溪水,然後指着原本該是溪水流入之處的一個極窄小的小洞,“而這,就是我出去的地方。”

“這……”望着那個小之又小的洞口,及洞口附近風乾的血漬與手印,曲風荷眼中隱忍已久的淚忍不住決堤了。

上蒼,當沈惟明離去之時,心情該是怎麼樣的苦、怎麼樣的眷戀,又是怎麼樣的絕望……

才八歲的孩子啊!竟就要承受這樣巨大的生離死別,背負這樣巨大的傷痛……

“而在我出去前,他們不僅將一身內力傳至我身上,更將自己及所有已逝族人留下所有值錢的東西全脫了下來,讓我帶了出去,作為日後重振鬼族的根基……”將低泣中的曲風荷柔柔擁至懷中,沈惟明的語聲低之又低。

“聚寶盆……”

洸洸低語聲中,沈惟明雖什麼也沒有解釋,但曲風荷卻已徹底了解了自己對他的誤解是多麼的傷人與殘酷!

“是的,這就是聚寶盆的故事。這世上,本就不可能會有聚寶盆,我所帶出的,是我族人一個個想回天都卻未竟的希望……而我的任務,就是將他們的希望帶至天都……任其開花……結果……然後與我在天都的其他鬼族兄弟們一起努力一起盼望一起等待……”

當曲風荷的臉頰上,滴落下了一滴滴不屬於自己的淚時,她的心,痛得幾乎要破碎了。

因為她終於明白,這個男人為什麼會是如今這個樣子了!

因為她終於明白,他真正在乎的東西是什麼了……

她可以想像得到,在變成現在的沈惟明之前,他必須受多少苦,犧牲多少事,咬過幾回牙,做多少自己不想做的事!

她可以想像得到,在成為現在的沈惟明之後,他必須面對多少困境,迎接多少挑戰,隱藏住多少的自己,然後在與李東錦談笑風生之時,按壓住心中所有的怒與恨,強迫自己笑得那樣自然……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捨得讓天都的空氣染上污油?

他愛着天都,比任何人都愛啊!

“你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些?”緊緊抱住沈惟明的背,曲風荷幾乎哭得不能自已了,“我本來是要殺你的。”

“你沒殺不是?”輕拍着曲風荷的發梢,沈惟明的嗓音那樣溫柔,“而且這一路上你還給我喝水、給我蓋被、給我療傷不是?”

他都知道……

她本就應該知道他會知道的,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事瞞得過他那雙其實清智的眼底的。

是的,在大漠的三天裏,趁着沒有人注意之時,趁着她以為沈惟明醉倒熟睡之時,她悄悄地喂他水喝,給他蓋被,為他療傷,縱使那時的她,心底恨透了他。

但那時的她總告訴自己,她那樣做,只是為了讓他可以活着再多受一些苦,只是為了讓他可以清醒着感受他所受的苦,直到她親手解決他之時。

可到頭來,她只是自己騙自己。

因為其實她的心底,根本捨不得向來洒脫不羈的他,受那樣的苦,因為其實她的心底,一直存在着一份希冀,希冀自己所猜測的都是錯的。

而此刻,當她真正明白自己全盤皆錯時,她卻一點也不感到開心,只感到一陣濃濃的苦澀,為自己那可笑至極的愚味與無知……

“別哭。”

如何別哭?

她誤會了他,他無所謂;她想殺他,他無所謂;他失去了武功,他無所謂;他好似怎麼樣,都無所謂……

這世上,對他而言,究竟有什麼是有所謂的?

她想知道,真的想知道……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但曲風荷終究問不出口,早陷入自責與內疚中的她,只能緊緊抓住沈惟明背後的衣衫,不斷痛苦地重複低泣着,“多危險、多危險!”

是的,為什麼要告訴她他的秘密?

他可知,只要多一人知道這個秘密,他就多一分危險啊!

“因為我還要靠你保護我回天都。”沈惟明輕輕笑了笑。

“你不告訴我,我也會保護你!”將臉埋在沈惟明的懷中,曲風荷毫不猶豫地哭喊着,“一定保護你!”

“我知道。”摸了摸曲風荷的發梢,沈惟明抬起頭望着上方那曾經好灰、好遠,如今如此湛藍的天際,眼底有一抹淡淡的似水溫柔,“我一直都知道……”

儘管心中還有萬千的疑問,但曲風荷已不想再問了,因為若沈惟明想說,他自然會告訴她,而若他不想說,她問了也沒用。

更何況,在知曉了沈惟明的鬼族身分后,她就明白他絕對會比她更痛恨毒皇的存在,而之所以至今尚未出手,必是還不到最佳的時機。

由大漠回到天都,需要十日。

這十日,或許是因為曾經誤會過沈惟明的曲風荷心有大大愧疚,因此她極力的保護着他、陪伴着他,寸步不離的跟着他。

但其實曲風荷自己明白,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一待回到天都,她與他,就再也不能如此相伴了。

他有他的妻、他的事業、他的責任,可她,卻再也沒有留在天都的任何理由……

多希望這段路程永遠不會結束,但曲風荷的任務,終究還是必須結束,結束在望見那棟熟悉大宅邸的那一刻。

“到了。”按捺住心中的酸澀,曲風荷低着頭啞聲說道。

“嗯!到了。”

“我走了。”起身要下馬車,但曲風荷的手卻被沈惟明一把拉住。

“不急。”

不太明白沈惟明的“不急”是什麼意思,可曲風荷還是默默跟隨在他的身後,穿過大廳、花園、長廊,直朝一間裝飾華麗的寢屋而去。

當眼前那道門推開,當望見一名衣衫不整的美麗女子急匆匆地由內室奔出時,曲風荷心一酸,靜靜地退至門外。

因為這名衣衫不整的女子,正是沈惟明的妻——狄清秋。

“你……你回來了……”當看見眼前毫髮無傷的沈惟明瀟洒地坐在座椅上時,狄清秋勉強在臉上擠了個笑容,可她的唇角卻是微微顫抖着。

“是啊!我回來了。”望着這樣的狄清秋,沈惟明雖還是笑着,但笑容中卻似乎有些心疼、有些無奈,“抱歉了。”

“不……不必抱歉……”狄清秋的笑容幾乎僵硬了,可她還是鎮靜地招呼着沈惟明,“你一定累了吧……要喝茶嗎?”

“儘管你說不必抱歉,可我的心裏還真是抱歉得緊。”沈惟明輕嘆了一口氣后,對着內室輕輕一喚,“你說是吧?孫大總管。”

待沈惟明一喚,不僅狄清秋愣住了,連曲風荷都愣住了,然後悄悄將臉望向內室。

孫大總管居然在內室?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未待曲風荷想出個所以然,孫大總管——孫千豪已一臉陰鬱地由內室走出,直視着沈惟明,同樣衣衫不整。

難道……

望着孫千豪的模樣,曲風荷的臉色一白,心是那樣的抽痛。

但臉色發白的並不只曲風荷,還有那終於望見一直站在門外的曲風荷的狄清秋。

“賤女人,是你去報的信,對不對?”衝上前去狠狠地拉住曲風荷,狄清秋的小臉霎對變得猙獰,“難怪他能活着回來!”

聽到這句話后,曲風荷立刻明白了一切,但明白后的她,心卻更痛了。

因為她怎麼也想不到,這一路上想傷害沈惟明的始作俑者,竟會是他最鍾愛的妻——狄清秋!

難道因為她與孫千豪之間早有了曖昧,又不願委身於沈惟明,所以就可以聯手欲除去沈惟明,並取而代之嗎?

而既然沈惟明早已知曉這個家醜,為什麼還要讓這樁家醜暴露在她這個外人的眼前……

不,不對,若只是這樣,沈惟明絕不會要她站在這裏的,所以孫千豪與狄清秋對她而言,應該還有更大的意義!

狄家茶園、司茶道、毒草、蟲害……

當腦中浮現這幾個字句之時,曲風荷驀然明白沈惟明想告訴她的事——

毒皇就是孫千豪!

是的,一定是這樣,孫千豪一定老早就控制了整個狄家,在狄家茶園種毒草,並將經聖上特允不必經過貨物審查的司茶道拿來作為運毒管道,大大方方地將毒運入天都。

而他在狄家之時,必也早與狄清秋有染,並對多年來一直覬覦狄家司茶道經濟效益的沈惟明保有戒心,因而總故意在狄清秋耳畔道其是非,令她對沈惟明不屑之至,以絕沈狄聯姻之可能,更在失去對司茶道的掌控權后,以情說動狄清秋,兩人聯手設計沈惟明。

這些,沈惟明想必都是知曉的,所以方才他才會對狄清秋說抱歉,而這聲“抱歉”,表面上是暗示狄清秋他已明白她所做之事,但實際上,或許更是沈惟明對於自己基於不單純動機硬娶她進門,以致讓她陷入這場風暴中的真心抱歉與無奈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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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蕩巨商的寶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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