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儘管當天下午,藺寒衣立即策馬離開天都,留下他大屋中的那座半成品,連門都沒來得及上鎖,可染臨霜卻在望了屋裏琳琅滿目的可愛小建築與樣式圖整整一夜后,就此吩咐下人們再不許隨意靠近,並且從此後一發現天都城中有什麼新的建築圖案,便馬上買回家中。
老實說,染臨霜不太能體會個中樂趣,但這些東西既能讓藺寒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夜以繼日的把玩着,那麼,她就一定會為他好好收藏着,然後在每個大風大雨的夜裏好好守護着。
因為看着那些小小的建築,特別是她買來的圖案在他巧手下化為真實時,她的心,至少在那一刻,是與他相連的,縱使他們根本很少對談,縱使白日的他們相敬如冰……
「把這衣裳換上。」
這日黃昏,正當染臨霜坐在屋中為藺寒衣修補戰袍時,原本應該在他大屋裏自娛自樂的藺寒衣卻無聲無息的出現了,在她身旁丟下一個布包后,又背過身,逕自踏出房門——
「出門時我來接你。」
衣裳?換上?出門?
有些詫異藺寒衣竟會在此時出現,並要求與她一道出門,但當她輕輕解開布包,望着其中的織綿衣裳與首飾時,她的心底雖有些淡淡的欣喜,但更多的卻是苦澀與落寞。
因為這些衣裳很名貴、很華麗,甚至系出名門——出自慕白忻專門訂製華服的天都張師傅手中——卻不適合她穿。
並非她不愛穿,而是因為她自小體質與常人不同,若穿上這類以金屬石染色,抑或金屬線鑲邊的衣衫,輕則身上起疹子,重則昏眩。
染臨霜其實有些明白,藺寒衣之所以要她換上這根本不適合她穿的衣裳,並帶她出門,或許是因為聽到了戲樓里那些人的閑言閑語,而更有可能的是,是慕白忻如此提點他的,因為他並非是一個如此心細之人……
但這是第一回,他要與她一起出門呢!
也罷,就試試吧!至少就這一晚,她必須讓藺寒衣在天都短暫的停留時間,在他倆共同出現在世人的眼前時,讓他耳畔沒有任何雜音。
在銅鏡前,染臨霜輕輕換上那身華美的衣裳,再在自己向來素凈的臉龐塗上些許天然胭脂,而後,挽起青絲,插上一支有着流蘇銀絲的金步搖,最後,掛上同樣款式的銀絲耳墜。
「好了嗎?」
才剛把耳墜掛上,染臨霜便聽到房外再度傳來的腳步聲。
緩緩走至房門,染臨霜望着一個冷若冰霜的男子大步朝自己走來。
無論看了多少回,她的心,依然為他而悸動。
因為那身戎裝,那件在左肩以別緻銀扣別上的大氅穿在他的身上,簡直俊氣逼人,氣豐軒昂至極,讓人怎麼都無法將目光由他身上移開……
可紅唇微啟,痴傻地凝望着藺寒衣的染臨霜卻沒有發現,自己的模樣也是如何的可人,而她眼前那雙向來沒有情緒的眸子,此時也飄過一抹深邃。
是的,染臨霜沒有發現,沒有發現此時此刻的自己,在那一襲華美服裝的襯脫下,顯得如何的嬌美動人。
她原本有些削瘦的臉頰,這三年來豐腴成一個完美的鵝蛋臉型,而她耳上的耳墜讓她本就晶亮水潤的雙眸更顯波光流轉,五官更顯柔媚,櫻唇更顯柔嫩晶瑩。
那襲淡粉色雙開長裙,以及披在她肩上的雪白豐毛短襖,襯得她本就玲瓏的身材那般婀娜,雙腿那樣修長……
「拿上。」
就那樣傻傻地望着藺寒衣,不知過了多久,染臨霜才又聽到他迷人的低沉嗓音。
微微低下頭,染臨霜望見了一隻保暖手籠,所有天都的夫人們冬日裏必不可少的裝備。
「走吧!」
背過身去,藺寒衣闊步向前走去,而染臨霜自然連忙提步跟在他身後,然後在府前被他抱入自家馬車中,再由小小的窗戶望着他瀟洒地飛身上馬。
馬車,在天都的青石板路上走動着,當馬車終於停下,而染臨霜再度被抱下車時,望着這座府邸,望着府前那大大的牌區及大紅燈籠,染臨霜的眼眸驀地黯了下來。
原來……是這裏……
是的,這裏是慕府,她曾在這裏幫傭了五年,直至三年前才離開的慕老將軍府……
為什麼要帶她來這裏呢?
「藺將軍,您可來了!這是臨……夫人?」一當望見藺寒衣,慕老將軍府的老管家自然立即迎上前來,然後在看到染臨霜時驀地愣了愣,半晌后才連忙問安,「將軍夫人您好!」
儘管心中有些淡淡的悵然,但雙手置於手籠中的染臨霜依然有禮有節地對這名過往還算照顧她的老管家微微頷了頷首,然後嘴角輕牽,綻出一抹淡淡的笑。
「啊……」望着染臨霜那抹如夢似幻的絕美笑容,老管家一時半刻竟看痴了,許久后才回過神來,「請進、請進,兩位貴客快快請進……藺大將軍及夫人到!」
在老管家的吆暍聲中,染臨霜靜靜跟隨在藺寒衣的身後緩緩走入慕府大廳,當望見許久都未曾出現在人們視線中,並且第一回共同出現的藺寒衣與染臨霜時,一旁的人全睜大了眼——
「藺將軍怎麼也來了?他身旁那是……那個啞巴丫頭?」
「果然是人要衣裝啊!瞧瞧那丫頭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一點都沒有過去丫頭的模樣了!」
「不管出身再怎麼寒磣,如今再怎麼說也是個將軍夫人啊……」
來往的賓客很多、很鬧,甚至有的目光很是銳利,但聽着四周傳來的議論紛紛,染臨霜只是靜靜坐在不斷飲酒的藺寒衣身旁,臉上自始至終都掛着那抹笑,無論她的身子如何的不適,無論她的雙腿是否早已輕輕地顫抖着……
可以的,她一定可以的!
不斷在心中為自己打氣,染臨霜對所有投向自己的目光全輕輕頷首,無論和善,抑或不和善……
「你哪裏不舒服?」
就那樣靜靜坐到夜深之時,突然,染臨霜聽到身旁傳來藺寒衣的嗓音。
肩膀微微一僵,染臨霜讓臉上維持着那抹淺笑,然後微側過頭,輕輕對他搖了搖頭,儘管她身上早已不適地令她幾乎挺不住了。
可她,不能給他丟臉,特別是在這樣的場合中!
或許她只是將軍府中那擺着佔地兒又無法移去的花瓶,但至少,她還能替他做到的,就是讓這個花瓶賞心悅目些,讓人們不再看輕那花瓶的主人。
正當染臨霜極力抵擋着周身不適之時,突然,她的耳旁傳來一個嬌俏的嗓音——
「臨霜啊!幾年不見,你真是……唉!完全不一樣羅!」
慕小姐。
口唇輕輕掀動,染臨霜緩緩將頭轉至聲音的來源處,因為不知何時,慕白忻竟已來到她的身旁。
「我已經不是慕小姐了……」輕輕在染臨霜身旁坐下,慕白忻拍了拍她的手,帶着一個感傷的笑容輕語道:「往後你叫我白忻吧!」
聽到慕白忻的話后,染臨霜點了點頭,再望着她落落大方又自然地與自己交談的嬌俏模樣,臉上雖依然掛着笑,但帶笑的臉龐,已有些勉強了。
終究,還是撐不住了!
在慕白忻與自己談了許久,並終於起身告別時,染臨霜也依禮站起了身,但站起身的她只覺得眼前的人影愈來愈模糊,而後,在眼前浮起一片黑霧之時,身子一軟……
恍恍惚惚中,染臨霜隱隱聽到一陣驚叫聲,然後感覺着一雙壯實的手緊緊摟住她的纖腰,而後,便再沒了任何知覺。
「臨霜,快醒醒!」
究竟昏厥了多久,染臨霜不清楚,可當她在載浮載沉的夢魘中聽到一聲又一聲的呼喚,終於幽幽由昏睡中轉醒,並緩緩睜開眼來時,她望見的是坐在她床頭的慕白忻。
「你可醒了,臨霜,你不舒服為什麼不早說呢?你把我們都給嚇壞了!」
我們?
這屋裏,還有別人在嗎?
緩緩轉眸望向屋內,染臨霜望見了自己床前有着一名陌生的可人女子,而不遠處,則有着與一名陌生男子相對而坐,卻望也沒望自己一眼的藺寒衣。
慢慢閉上那瞬間湧出一股酸澀的眼眸,染臨霜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因為她終究還是給他丟了人,惹他生了氣,儘管努力了一夜,卻什麼都沒有改變……
「夫人,你好,我是御醫苑的女侍官月噙香,能否請你將這身衣裳先行換下?」
正當染臨霜緩緩闔上雙眸時,她的耳畔傳來一個輕柔的嗓音。
換下衣裳?現在?
聽到這話后,身心皆有些疲憊的染臨霜倏地睜開眼,然後望着那名可人女子正輕手輕腳地打算將她扶坐起來。
驀地一愣,染臨霜立即迅速地搖着頭,因為——
藺寒衣與慕白忻還在這屋中!
「沒事的,夫人,坐在將軍身旁的是天字號房的柳御醫,也是我的夫君,你不必介意他。」望着向來清淡雅然的染臨霜竟有如此激動的反應,月噙香雖覺得有些古怪,但依然在她的耳畔低語安撫着。
儘管月噙香的語氣是那般和善,儘管早明白首席御醫的能耐,但染臨霜卻依然搖着頭。
因為她有她的無奈、她的無助,而她,一點也不想在這世間她最不想被其知曉的兩人眼中,暴露出她的無奈與無助。
「換下。」
可染臨霜才又一搖頭,就聽到藺寒衣那冷絕的嗓音由屋內一角傳來。
緩緩抬眼望向藺寒衣,染臨霜望見了此刻他已與慕白忻兩人並肩坐在屋角那頭,臉上的神色是那樣駭人。
不,不要!
不要這樣對待她,在他與慕白忻共同存在的時刻。
「脫掉!」儘管早看到了染臨霜那向來淡漠的眼底出現的那股怯憐憐的無聲祈求,但藺寒衣卻完全無視地繼續冷聲說道:「立刻。」
望着藺寒衣眼底閃動着的那不容抗拒的寒光,望着他的神情愈來愈是不耐與嚴厲,染臨霜的心徹底抽痛了。
但她能做的,只有低垂下噙淚的雙眸,然後用她那顫抖得不能再顫抖的小手,輕輕將上半身的衣裳褪至腰間……
「哎呀!」
當染臨霜的裸背一寸寸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時,屋內突然傳來了一聲驚懼的低呼聲,而一聽到那來自慕白忻的尖叫聲,染臨霜的心徹底碎成片片了——
因為她完全明白慕白忻為何如此驚駭。
所以她相信藺寒衣一定也看到了,看到了過往總在黑暗與衣衫的保護下尚可隱藏,但如今卻再也隱藏不住的,自己身後那片由頸項一直蔓延至腰際的深黑色噁心印記。
是的,藺寒衣確實看到了。
看到了由染臨霜那如雪白凝脂般的頸項突兀出現,並一直蔓延至她背、腰的大片深烏色詭異印記,以及那一顆顆冒出的紅疹。
而在看到的那一剎那,他的眼眸倏地一沉。
「寒衣,你也真是的,女兒家誰會想被外人看到身上這樣丑的印記?而你明知道竟還……喂!我話還沒說完哪!你上哪兒去?」
慕白忻嬌柔的嗓音不斷在屋內響起,但染臨霜只是緊咬着下唇,什麼也不想聽見。
「臨霜,沒事的,我現在立刻說說他去。」
終於,腳步聲一前一後的遠去了,而直到此時,一顆隱忍了三年的熱淚,終於緩緩由染臨霜的眼眶中滑落。
伴隨着那顆淚滴的,還有她幾乎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