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假戲真做2
三個月過去,《青衣》的拍攝逐漸接近尾聲,而劇情進入到結尾部分,越發高/潮迭起。
暫時和組織斷了聯繫的沉言在這亂世如飄搖的浮萍,對於杜椴謹的刺殺失敗、以及對對方懷有的感情和希冀,這一切使得他陷入深深的羞愧自責中,他生了重病,渾渾噩噩了好一段時間。而杜椴謹也沒有再和他聯繫過。
而被日軍侵佔的上海灘,百姓的日子越發困苦。
不久后,重新和組織接上頭的沉言獲得了內部消息,說是一些非常寶貴的藥品得以從被日軍封鎖的江面偷偷運走,送往後方根據地。
那些藥品都是盤尼西林(青霉素)和磺胺嘧啶(消炎藥),都是當時極為稀有的特效藥,日軍對其採取封鎖和禁運措施。因此一葯難求,甚至價比黃金。
組織這邊秘密調查了一番,結果發現那葯之前藏在杜椴謹名下的眾多倉庫的其中之一。
消息雖含蓄,但沉言明白,換句話說,這葯能夠突破日軍重重封鎖得以運出,說杜椴謹沒在其中出力都不可能。
沉言既驚且喜,對杜椴謹的感情越發複雜。
他是殺人如麻無惡不作的上海灘一霸,他可以為了討好日本人成為漢奸;可他轉眼又能冒着事情一旦敗露性命不保的危險,毀家紓難救國救民。
這樣的一個人……叫他如何不又恨又愛!
--可是生逢亂世,他們註定無法在一起。
兩個人隱藏的身份使得他們永遠不可能坦誠相待。
更重要的是--
清俊如雪的青衣男子將手中寫着密報的紙條在燭火上細細點燃,墨色翦羽下,那雙眸子寂靜幽遠,無悲無喜,默默注視着紙條燃燒成灰燼,簌簌落地。
一陣風揚起,便杳無蹤跡,掩蓋了所有秘密。
那張千辛萬苦才接上頭得來的紙條上,不僅揣測了杜椴謹複雜的身份,因此暫且放他一放。
還有了第二個命令。
--刺殺即將到來的日偽新政府籌備組長大佐能熊。
這件事干係重大。刺殺大佐成功的話,一是可以阻止和延緩日軍偽新政府的成立;二是打擊日本侵略勢力,提高各路抗戰人民的信心。
因此上級告誡他,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而找上沉言,原因只有一個--
大佐能熊酷愛中華文化,其中最痴迷京劇。
沉言毫無異議的接收了這項命令。縱使知道,有去無回。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雖不能加入前線扛槍打仗,但到底鐵骨錚錚,絕不會退縮。
不久,票友們發現,大病一場后復出的沉言,唱的比之前更好了。
那雙眼在五顏六色的油彩之下,也是熠熠生輝,亮若晨星。
沒人知道,那是他最後的絕響。
果然,大佐剛到上海,幾乎迫不及待地叫人邀了名聲顯露的沉言到他官邸去唱戲。
杜椴謹接到沉言可能要刺殺對方消息的時候,已經太遲。
沉言已經入邸,這個時候趕過去不一定救得了人,甚至還可能被牽連,被懷疑身份,進而影響到後面的大局。
杜椴謹獨自坐在窗邊斜陽下,夕陽的餘暉灑在他身上,照的他刀削斧鑿俊朗的臉,也如同染上了血色一般,眉目悒悒。
這一幕從遠近到近景,監視器里,蕭亦為的神態盡數收入陸羽眼底。
明明不發一言,然而那頹然老去一般的弓背、那低垂的肩膀,那眼底浮現的掙扎不舍心痛悔恨自責……只憑表情和動作,全然打動了觀者的心。
片場寂靜的連根繡花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
已經有工作人員抑制不住地拿手捂住嘴,淚眼婆娑。
陸羽心嘆,這還只是沒有經過後期剪輯的畫面,可想而知,當在巨大的熒幕上放出來的時候,配合凝重的音樂,蕭亦為爐火純青的演繹,是有多麼震撼人心。
--不,到了這個時候,與其說他是在演繹這個人物,倒不如說,蕭亦為已經成了杜椴謹這個人。
他就是杜椴謹。愛着沉言,卻必須在家國天下中,作出殘忍選擇的杜椴謹。
鏡頭下,慣常拿在手中的碧玉煙槍被杜椴謹輕輕敲打在桌沿,每一下碰出清脆的咔噠聲,彷彿一聲聲叩問着自己的內心。
家國天下,家國天下呵……
突然,煙槍一頓,讓人心口霎時一緊,緊接着煙槍被一隻攥緊到手背青筋綳起的手高高舉起--
“哐!”
碧玉煙槍被猛地大力摔擊在地上,珠玉四濺,這柄被杜椴謹把玩摩挲了十幾年十分喜愛的煙槍,頃刻間碎成了一地,再也無法拼回來。
杜椴謹盯着一地碎玉,眼底隱有血色翻湧。
他閉了閉眼,壓抑住急劇起伏的胸口,冷聲喝道,“來人,備車--”
“送我去大佐先生官邸。”
杜椴謹突如其來的拜訪令大佐不悅,然而對方提出考慮好了之前他提出的一些過分要求,這令大佐非常高興,讓人請了他進府一敘。
一身戲服的沉言,沒有想到再一次見到杜椴謹,會是在日軍高官的府邸里。
杜椴謹剛一踏進門內,就和沉言視線交匯,兩人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隨即,一個低頭垂眸整理水袖,一個不動聲色,故意顯出幾分訝異。
彷彿驚訝於在這裏遇見熟人。
大佐自然看到兩人的目光,十分熱情地接待了杜椴謹,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中文,“杜先生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啊。”
杜椴謹拱手笑笑,“哪裏,不敢當。深夜冒昧打擾,還請大佐先生見諒。”
大佐請他坐下,笑容滿面,“哪裏的話。杜先生來訪,什麼時候都不會打攪。”
與面對沉言時的自傲矜貴的表現不同,大佐的客氣自然有原因。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要管好時局混亂的上海灘,和杜幫領頭人物打好關係,可是獲益良多。
更何苦大佐本人也比較欣賞杜椴謹這個有勇有謀、又心狠手辣,可謂梟雄般的人物。
兩人落座后,大佐向他介紹面前的沉言,“這是被譽為‘天下第一旦’的沉老闆,名震上海灘,聽聞杜先生也是票友,之前似乎還捧過他一陣子,想必兩人一定認識。”
言語間流露幾分得意。剛到上海,就能打聽到之前杜椴謹捧一個戲子這種小事,足以見對對方的重視。更深一點,也在顯擺日軍情報的完善。
杜椴謹挑眉,視線平平靜靜地落在沉言身上,頷首笑道,“自然認識。杜老闆唱的《遊園驚夢》可謂一絕,再無人能及得上這一段的風情。大佐先生一定要見識見識。”
大佐大笑,“那是。”轉而向沉言道,“便請沉老闆為我和杜三爺唱一出。”
沉言躬身,一個唱腔,“諾。”
他轉過身背對兩人,理了理水袖似做開場。
沒人能看見,塗抹着厚重油彩的那張臉上,那雙素來清冷的眼,一瞬間水霧瀰漫,嘴角卻不由自主地翹起。
畫面就定格在這一瞬沉言的臉上。如此怪異的表情,似悲似喜,大悲大喜。
進門時那一個眼神交匯的瞬間,他就已經明白了對方的來意。
杜椴謹在賭他會不會為了他而放棄這一次刺殺行動。
如果在杜椴謹面前殺掉大佐,那勢必會牽連到他。
杜椴謹也許是在賭他對他的心意。
--但也許,他是來送他最後一程。
沉言回以對方堅定而感激的眼神,也表明他的態度。
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再像上次那樣鎩羽而歸;也謝謝他,冒着這般大的風險,來見他。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一曲娓娓道來,每一次旋身、每一次抬眼視線交匯,都述說著纏綿悱惻的情愫。
杜椴謹搭在腿上的手,不知不覺悄然握緊,而面上卻是和大佐談笑風生,點評誇讚沉言的唱功多麼精湛。
一曲唱完,兩人拊掌贊喝,沉言收攏長袖,長身俊立,款款笑道,“我最近新編了首曲兒,叫做《投筆從戎》,講漢代班超的。不知大佐先生有沒有興趣?”
大佐自然說好,而杜椴謹眼底劃過一抹痛色。
家國天下,他和沉言到底算是默契。
沉言背脊一挺,渾身氣勢一變,唱腔也從剛才的婉約清麗立刻變成激烈鏗鏘,“說什麼敵眾我寡難取勝,班超有話說。自從那番賊來犯境,煙塵四起黎民塗炭不安寧!”
“番賊”二字讓大佐臉色微變,沉言又用彷彿班超看待敵人般仇恨的眼神看着他,他心中一驚,猛然一拍桌子,起身喝道,“閉嘴!”
說時遲那時快,沉言一把抽出了藏在寬大戲服腰間的□□,對準了大佐。
大佐想掏槍,手臂卻一痛,他不可置信地看到旁邊的杜椴謹快他一步,從他這裏摸走了槍。
摸了個空的大佐,就被雙手舉槍的沉言開槍射了個正着。
“砰”一連串的子彈聲劃破了大佐官邸的上空,屋外守衛的士兵立刻舉槍,從四面八方湧進這個院落。
沉言,插翅難逃。
在大佐身上射了幾發子彈確認對方死的不能再死的時候,沉言猛地調轉槍口,直指杜椴謹。
杜椴謹一掀桌子遮擋,矮身躲在桌子后朝杜椴謹開槍,造成讓外人以為的他們在彼此攻擊的假象。
而到底是沉言手裏的槍子彈用的更快,□□很快發出空堂的聲響。
與此同時,持槍的士兵破門而出,他們看到的,是一地狼狽,倒在地上身上數個血洞的長官,以及--
杜椴謹站在掀翻的桌子后,神情狠厲,單手舉槍,對準對面的青衣戲子毫不留情地開槍。
“嗖”
子彈準確無誤地集中對方的胸口,在巨大的衝擊力下,沉言身體晃了晃,他捂住胸口,指縫中滲出的血很快染紅了他的衣服,他堅持着沒有倒下,眼裏淚光浮動,嘴唇開闔。
“今日裏、闖虎穴、威風凜凜”
“萬千將士齊努力,定收復我神州好山河……”
下一秒,一連串此起彼伏的槍聲打斷了他未唱完的絕響。
日軍齊齊開槍,無數子彈射中沉言清瘦的身軀,迸濺出朵朵血花,打的他如同被攔腰折斷的纖草,無力地震顫。
日軍士官的怒喝、震耳欲聾的槍聲……在這一刻,全都遠離了杜椴謹。
他佇立在那裏,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不遠處的青衣戲子。
一身血把衣服都染成了紅色,清冷矜傲的青年臉色蒼白如紙,卻嘴角帶笑,那笑是滿足的,幸福的,是得償所願的。如同綻放一次就凋謝的煙花,凄美絢爛的令人心碎。
杜椴謹一直一直凝視着他都沒有移開過視線,彷彿捨不得少看對方一秒。
直到沉言最後砰然倒地,他閉眼,死死壓抑住所有情緒。
有日軍過來抓捕他,不過看在之前他和沉言拔槍相向,甚至親手殺死對方的份兒上,詢問了下事情的經過,顧忌着他鴻幫大佬的背景,到底也不敢太為難他,暫且放了他離開。
杜椴謹乘坐自己的汽車離開。
司機是他的心腹,一上車就見到他受傷了,提醒之下,杜椴謹這才發現,自己胳膊上被流彈擦傷了。
汽車在黑夜中寂靜的行駛着。
車內的杜三爺抬手,用手指慢慢拂過傷口,並不嚴重,有些火辣辣的疼。
實際沉言根本沒對準他開槍。不過虛張聲勢,好逼迫他反擊,從而幫助他洗脫嫌疑。
而他,親手殺死了他。
而這道傷疤,是對方留下的烙印。烙在心上,心從此空落落的,永遠少了那一塊。
沉言……
心中無聲地喚着這個名字,食指中指併攏,將沾染的一點血跡送到唇邊。
那雙手曾經殺人如麻,無惡不作也從來沒有絲毫猶豫。
可如今,顯而易見的顫抖着,輕輕舉到唇邊,近乎虔誠而絕望的一吻。
黑漆漆車內,他慢慢閉上眼,淚水浸濕了睫毛,卻始終沒有真正落下淚來。
那神情,重新堅硬如鐵。
“老爺,到家了。”
明明已經停在家門口,他卻遲遲沒下車,司機輕聲提醒。
“嗯”杜椴謹應了一聲,外面有家僕過來開車門。
杜椴謹一掀袍子,神色如常地下車,黑眸深不見底。
萬千將士齊努力,定收復我神州好山河。
這山河尚未光復,連悲傷都容不得太過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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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
這一幕堪堪拍完,導演剛一叫停,蕭亦為膝蓋一軟就跪倒在地。
嚇的周圍的工作人員都衝上去。
許裴之站的最近,第一個過去扶住他,接觸到蕭亦為凌亂瘋狂的眼神,心裏咯噔一下。
“沉言!”蕭亦為如同落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死死抓住裴之的胳膊,眼睛佈滿血絲。
裴之感受到了他大掌下的顫抖和壓抑,立刻扭頭對周圍人斬釘截鐵道,“他狀態不好,我帶他去休息。”
在助理的幫助下兩人攙扶起蕭亦為,把他帶到化妝間。
以自己要安撫蕭亦為為借口,遣走助理,許裴之剛剛鎖上門,一轉頭,就被蕭亦為撲過來一把按在門上,火熱的吻鋪天蓋地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