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歸來
沒過多久，周凌推門而入，一進來就和鍾衣、安寧打了招呼。
安寧見她一個人上來，好奇地問：“怎麼你的經紀人還沒來嗎？”
“來是來了，但她剛剛接到一個電話，是映輝的藝人那邊出了點問題，她把東西給我就回去了。”周凌揚了揚手裏的紙袋：“是給你們買的吃的，都是低熱量的零食，我自己也經常吃的。”
鍾衣笑眯眯接過周凌遞過來的零食，“正好我有點餓了，凌姐還是這麼善解人意。”
“映輝的藝人？”安寧敏銳地感知到這個詞組，接過零食說了謝謝，又不經意提了一句：“我聽說你的經紀人至管你一個就好，怎麼還管着別的藝人嗎？”
周凌停頓了一下，“怎麼說呢，這個圈子裏也沒什麼秘密，我也不用瞞着你們。其實是因為最近喬梓童和公司之間鬧的厲害……她的經紀人周芸之前不知道得罪了哪裏的人，被打斷一條腿，好了之後就不怎麼管事。上個月《完美情人》被從黃金檔撤檔之後，她認定是公司在針對她……”周凌語帶惋惜地說：“本來安寧去世之後，公司是打算大力培養她的，可是她有點太急於求成了。”
鍾衣沒說話，但眼裏多少流露出一點不屑來。她和喬梓童差不多年紀，但已經拿下了最佳女主角，確實很有資格看不上喬梓童這樣的三流演員。
安寧又問：“那周芸到底是得罪了誰？我一直都有點好奇，像她這麼老練的經紀人，沒道理會給自己找這麼大的麻煩啊？”
“這我就不清楚了，畢竟是人家的私事。”周凌四兩撥千斤把話題輕輕岔開，“對了，我還一直都沒問，這位一直低頭不願意看我的妹子是？”
她幾步走到那沉默不語沒什麼存在感的演員面前，“我是周凌，映輝的藝人，初次見面，你怎麼稱呼？”
那人這才把頭慢慢抬起來，“你好，我是文絢。”
她剛才低着頭的時候，安寧只隱約看到一個側臉，現在她抬起頭，安寧才發現，她遠不如自己想像的年輕，只是因為輪廓秀麗，五官立體深邃，顯得比較年輕而已。但即使隔着好幾米的距離，安寧還是能看見她臉上的皺紋，一絲一縷蜿蜒在眼角和嘴角。
“文絢？”周凌明顯愣了一下，“你也是來參加試鏡的嗎？”
“不錯，是董岩導演打電話讓我來的。
”文絢的表情一直很平靜，“對了，你們不用自我介紹了，我不關心你們是誰。”
周凌沒想到她這麼不熱情，臉上露出几絲尷尬，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講，默默退了回來。
“她什麼態度啊，就是張蝶前輩都沒這麼橫呢，每次見到我們都是和藹可親的，這人年紀不小，名氣沒有，還這麼不禮貌，董導從哪找來的人啊！”鍾衣為周凌抱不平，小聲憤憤地說。
“算了，也許她就是這麼個性格呢，沒事兒，以後大家熟悉了就好了。”周凌反過來安慰鍾衣。
安寧看了看文絢，她又低下頭去玩手機了。
——
董岩做事的效率很高，說好兩點開始的試鏡不會晚一秒鐘。
周凌和鍾衣都先後被請進了隔壁的會議室，房間裏只剩下安寧和文絢兩個人。
“你一直盯着我看幹什麼？”文絢不冷不熱地來口，安寧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盯着她看了很久了。
“不好意思，我只是覺得你很面熟，可是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你了。”安寧實話實說，“越是想不起來就越想想起來，所以才盯着你發獃。”
文絢垂下眼：“怎麼，你來面試董岩的電影，都不做做功課，看看他拍過哪些電影嗎？”
她這麼一說，安寧猛地想起來了，董岩唯一一部以女性視角敘事的電影《海上花》，飾演女主角的演員就叫做文絢。
只不過和董岩的其他電影比起來，《海上花》實在是太過平凡，而文絢除了這一部電影，再也沒有其他的作品。以至於十多年過去以後，新生代的小花旦居然認不出這位影壇的前輩。
大概三點左右，終於輪到安寧進場了，她沖文絢禮貌地點點頭，輕輕推開門走了出去。
——
“老董，我是不太懂，你這次把文絢特地找回來，不就是為了來演新片的嗎？幹嘛還搞得這麼複雜，還搞什麼試鏡？”董岩多年的好友，也是他早期的合作夥伴，著名的攝影師傅有章半真半假地和他抱怨。
董岩不接他的話茬，“你覺得剛才兩個人的表現怎麼樣？”
“周凌這麼多年演技還是進步了不少，但電視劇演多了，她現在的表現模式都是僵的。映輝給她接了一個又一個廣告，就算有點靈氣也都被商業磨光了。”傅有章從鼻子裏哼哼了兩聲，“鍾衣倒是不錯，但年紀還小，還需要雕琢，畢竟不是人人都像張蝶一樣天生會演戲嘛。”
董岩笑了笑：“張蝶現在也志不在演戲了，但是子秋給我推薦了一個新人，我看着還不錯，你今天也幫我把把關，這圈子裏好苗子不好找啦。”
“那小子，最近自己忙都忙不過來了，還有空給你推薦新人？”傅有章笑道：“我倒是覺得，這次這個角色，非文絢莫屬了。畢竟這次的電影，算得上是《海上花》的後傳了。”
董岩沒有反駁，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
只有兩個人的試鏡，安寧不是第一次面對了，但如果這兩個人是董岩和傅有章的話，即使是演了十多年戲的老人，也多少會有點緊張。
“孟安寧，一出道就能被鄭唯看上，和霍子秋搭戲，起點很高啊。”傅有章看着手上的資料，給了幾句中肯的評價。
“霍前輩說，有實力的人運氣都不會太差。”安寧趕緊把自己老闆拉出來救場。
傅有章笑了，“這話確實像是他會說的，你也很有勇氣啊，敢把他這話套在自己身上。”
“聽霍子秋說，你很喜歡我的電影？”董岩有些花白的眉毛動了動：“看過《海上花》嗎？”
“當然，《海上花》是您唯一一部以女性為主角的電影，很特別。”
傅有章在旁邊涼涼地補了句：“也是他唯一一部票房低於成本的電影。”
《海上花》拍攝於十二年前，講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貴族小姐李海容一心嚮往自由，用盡一切辦法漂洋過海想要前往法國的故事。故事情節平淡而壓抑，敘事手法也顯得冗長，確實不受大眾市場的歡迎。
“既然你看過，那你今天表演的主題就是歸來，”董岩直切主題，“當年李海容在每個人都不理解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去法國的輪船，十多年過去了，如果她回來，又會發生什麼？”
安寧一瞬間想到了還在隔壁等候室的文絢，十餘年不見，靜悄悄歸來，文絢分明就是現實版的李海容。《海上花》雖然票房很差，但文絢的演繹卻很精彩，可以說她和李海容已經成為了一個整體。如果這次的故事是以《海上花》為藍本衍生出的李海容的故事，那這個主角當然也非文絢莫屬。
“怎麼，不知道該怎麼演？”董岩看到安寧擰着眉頭沉思，開口問道。
“是有點難度。”安寧坦承，“我需要幾分鐘想一想。”
董岩點點頭，“沒問題。”
《海上花》中李海容的結局，電影沒有交代。她為了前往法國，和父母鬧掰，和情人分手，忍受着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最後終於踏上了前往法國的輪船。但當輪船啟動，她在船頭上回頭遙望祖國時，眼中流露出的卻是惶然不安。沒有人知道李海容嚮往的到底是法國，還是她苦苦追求而不得的自由，也沒有人知道她對自己的親人愛人和祖國又懷着怎樣的情感。我們所知道的只是那條船啟航之後，海上發生了一場風暴，沒有人知道李海容是否還活着……
安寧也不知道。僅僅瀏覽了兩遍電影，不足以讓她深入地體會女主角的內心世界。董岩以“歸來”為考題，而她演繹的歸來，只能是她自己的歸來而已。
——
一把普通的椅子，安寧端坐在上面。她坐的很得體大方，只佔了整個椅面的三分之一，雙腿並在一塊微微傾斜，背脊綳得很直。這是標準的大家閨秀的坐姿，但她有着閃躲的眼神告訴觀眾，她很緊張，或者說，“李海容”很緊張。
她微微而笑，“我叫李海容，當初給我取名字的時候，父親說‘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這是他對我的期望，總是希望着我用君子的氣量去包容一切，而我，顯然辜負了他的期待。”
這一段李海容的自我介紹，是《海上花》開頭的旁白，也是安寧唯一記完整的台詞。
傅有章點點頭，小聲和董岩說：“不錯嘛，台詞都背得出來，看來沒少下功夫。”
董岩沒說話，記得台詞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他看中的，是同樣的一段台詞，安寧給出的表演，是與《海上花》中女主角完全不同的感覺。
那時的李海容，雖然也憂鬱，但畢竟是個嬌生慣養的貴族小姐，憂鬱的程度還很表面。而安寧一開口，語氣中帶着一些悵惘，彷彿是經歷過生死，看盡了冷暖。這份感覺，才是值得下功夫的地方。
安寧低下頭，右手無意識地開始摩挲左手無名指，那裏曾經戴着一枚戒指，是李海容的愛人送給她的。“我回來一年了，一直都想見見當初的老朋友們。可是他們都以為我死了，”說到這，安寧轉過了頭，眼角閃着一絲淚光，“想了好久，還是算了，別去打擾他們好不容易平靜的生活吧。”
長久的停頓之後，有着顫抖的聲音終於恢復了正常，“我去看了他們給我建的墓碑，很精緻，很用心，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真的和我曾經想像過的墓碑一樣。”安寧露出一個不怎麼好看的微笑，“只不過我沒想過，有一天能活着見到自己的墓碑。”
……
“你問我后不後悔？”又停了一會兒，安寧才緩緩而堅定地說：“怎麼能後悔？我為自由而生，為自由付出一切那也是應該的。我曾經以為自己會就這麼死去，而幸運的是，老天最終給了我一次機會。”她又笑了，這次的笑平靜而充滿力量，“終我一生，我依然嚮往自由，重新來過的生命，我會好好珍惜。哪怕過去的我已經死亡，哪怕現在已經沒有人記得我的存在……那又怎麼樣呢？我的自由，終歸只是我自己的自由，與他們無關。”
——
“我的自由，終歸只是我自己的自由，與他們無關。”傅有章重複了她最後一句話，點點頭：“這句很符合李海容的心境啊，她其實就是個偏執狂。”
董岩不理會好友的吐槽，問安寧：“你看過很多遍《海上花》？”
安寧搖搖頭：“沒有很多，我對角色的理解也算不上很深，只是結合了自己原來的一些演出心得，這次的獨白，其實也是有點投機取巧了。”
“表演不存在投機取巧的說法，不管你的靈感來自哪裏，只要和角色結合的好，那就是好的表演。”董岩點點頭，“你的表現遠比我想像中好，子秋推薦的沒錯。”
安寧抿抿唇，心裏有點忐忑。
“等最後一位試鏡完，我會給你一個答覆的。”董岩給安寧的答案和給周凌、鍾衣的一樣。
“好的。”
安寧準備走之前，董岩又叫住了她，“你見到文絢了？”
安寧點點頭。
“你覺得她怎麼樣？”
“我彷彿看到了當年離開上海的李海容，”安寧想了想，“如果是她，我想可能才能真正演繹出李海容十年間的心境吧。”
走出董岩的公司，沈平的車已經在樓下等着了，沈平從窗口探出頭來：“怎麼樣？”
安寧攤攤手：“有點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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