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 35 章
這一天早上,伊迪絲是被一陣也許是源自於勞倫斯小姐的尖叫聲吵醒的。
昨天剛好是周五,整個密爾頓的工人們就如同是約定好的,集體開始了罷工,並且表示如果不同意他們的加薪要求,那麼便絕對不會返工。面對這一次看似態度十分堅定的工人們,以及倉庫里堆放的大量等待處理的原料棉花,勞倫斯先生沉默地選擇了雇傭他早已準備好的愛爾蘭人。
工人們可以聯合,工廠主們也可以。
雖說並不是每一位工廠主都有勞倫斯先生的真知灼見,早早從愛爾蘭雇傭一批廉價的勞動力,卻也各自有安排好對抗工人罷工的後手,再不濟各個工廠主們之間借用少量人手,至少不能停止工廠的正常運作,挨過這一次早有準備的罷工,也就足夠了。
伊迪絲有些不太好的預感,所以她頭天晚上就把隨身攜帶的一把手.槍交給了索恩保管,卻被對方拒絕了,並反過來囑咐她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用它。
“發生了什麼事?”伊迪絲隨手拿了一條開司米大披肩將自己裹好,對聽到搖鈴聲前來的女僕問道:“我彷彿聽到勞倫斯小姐的聲音了。”
這個女僕並不是伊迪絲路上雇傭的,而是勞倫斯家一貫使喚的。
她驚慌地擰着衣角,低着頭害怕地回答道:“門、門口來了好多人,都、都是被先生解僱的工人們!”
伊迪絲秀眉一擰,果然聽到從樓下傳來的一陣陣嘈雜聲,也不知道那些工人們正扒着工廠大門的縫隙叫喚着什麼。她走到窗邊來開厚重的窗帘,卻發現這個房間的窗戶正對着的是工廠的後山景色,並不能看到工廠大門的情景。
“索恩呢?”她拉上窗帘,向女僕問道,“其他人怎麼樣?”
“索恩先生和先生在樓下的書房裏。”女僕飛快地答道,“我的上帝啊!大家都被嚇壞了,范妮小姐幾乎快要暈倒了,夫人的頭疼偏偏發作了。索恩夫人,先生吩咐我們聚集在樓上不要下去,您要不要去夫人那兒?”
伊迪絲搖搖頭拒絕了她,只讓她幫助自己稍加梳洗一番,換上一身方便行動的外出服,就放了這位如蒙大赦的女僕離去。
她獨自一人留在房間內,深深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
青春並且擁有無限可能的面孔,鮮嫩而紅潤,彷彿沒有什麼能夠困擾她。
沒有人能夠從我手中奪走屬於我的東西。
沒有人。
伊迪絲眼神一凝,從帶來的首飾箱夾層了摸出那把槍。
金屬觸及手心那冰冷的觸感,給予了她這一刻短暫的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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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迪絲下樓的時候,書房裏顯然不止索恩以及勞倫斯兩個人。
“勞倫斯先生,為什麼不像個男人那樣走出去?”一道溫柔卻堅定的女聲正從書房中傳來,“你該去安撫他們,同他們講道理,而不是躲在這裏!”
伊迪絲聽到勞倫斯的冷笑連連:“道理?會有人和他們講道理的,但那絕不會是我。貝爾小姐。”
“勞倫斯先生……”
那位‘貝爾小姐’還想要說些什麼,卻被驟然叩響的敲門聲打斷。
“我想這個時候,你們應該不會介意我的打擾。”伊迪絲站在半開的書房門邊,絲毫沒有被屋內僵持的爭執影響,“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么,勞倫斯先生?”
勞倫斯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這令他看起來十分不近人情,有些冷酷的意味。
“索恩夫人,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交代過女僕讓你呆在樓上,和我的母親以及妹妹在一起。”他說道,語氣不太客氣。
“哦,是有這麼一回事——不過我並沒有同意。”伊迪絲走進了屋內,步伐不急不慢,她甚至有心情朝着貝爾小姐微微頷首:“日安,貝爾小姐。我是否可以認為,你或許認得我?”
貝爾小姐點了點頭,道:“日安,索恩夫人。”
勞倫斯不耐煩地打斷她們的客套,近似命令地說:“索恩夫人,貝爾小姐,我認為你們最好回到樓上去,這裏不適合女士們繼續停留。”
伊迪絲沒有回答他,而是挑了挑眉,轉而對一直站在窗邊俯瞰、沉默不語的索恩問道:“親愛的索恩先生,你也是這麼認為的么?”
索恩的視線從窗外紛亂的場景當中迴轉過來,深邃的藍眸顯得平靜而格格不入,似乎周遭的一切吵雜紛擾,都與他無甚關聯。
“大門要破了。”他說。
彷彿回應他輕輕落下的聲音一般,屋外工廠的大門終於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巨大響聲,緊接着是擁擠的、狂亂的人潮爭先恐後地涌了進來。
一大早接到消息說是愛爾蘭人頂替了自己職位的工人們發了瘋一般叫嚷咒罵著,他們紅了眼地使勁砸着每一扇禁閉的門,就好像這樣能夠發泄他們心中由來已久的怒火和罷工不成反丟飯碗的憤懣。
他們恨恨地踢開整齊碼放在車間外、還未曾來得及被搬入倉庫的棉花堆,儘管這也許是他們其中一些人曾經在勞作的閑暇最好的休息場所;他們一個個像是掙脫牢籠的野獸,嘶吼着想要破壞一切眼前所看到的,儘管他們也曾是因為這間工廠是遠近聞名的好去處而選擇了在這裏上工。
機器!機器!只有搗毀那些該死的機器才能熄滅他們的怒火!他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個高高在上的工廠主臉上那痛失一切絕望的表情——正如同他們現在所感受到的那樣!
還有那些該死的、搶走他們飯碗的邪惡的愛爾蘭人!他們也該受到懲罰!
勞倫斯隔着窗戶看了下去,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含糊的低咒。
偏偏這個時候貝爾小姐還在那不停勸說著:“勞倫斯先生,放過那些可憐的愛爾蘭人吧!”
勞倫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警告道:“貝爾小姐,你最好到樓上去,和索恩夫人一起。”
“我做不到。”說話的是伊迪絲,“我希望你不要忘記了,這間工廠不僅僅屬於你一個人,勞倫斯先生。”
她雙手抱臂,嘴角噙着一抹笑。
艷麗的,仿若隨時能夠沁出毒液的諷笑。
她冷笑着說道:“這也是我的工廠,勞倫斯先生!他們拿着由我的錢所開出的比起任何廠里都要高的工資、肆意享受着本郡最好的工人待遇、偶爾生病請假還不用焦頭爛額地擔心被辭退,可看看他們吧!現在居然敢砸我的機器!動我的人!你卻讓我像一隻可憐的老鼠那樣戰戰兢兢躲在閣樓上瑟瑟發抖?”
“請注意你的措辭!索恩夫人!”勞倫斯厲聲制止,那雙銳利的眼死死瞪着伊迪絲。
“噢,我很抱歉,關於剛才最後一句不太好的比喻。”伊迪絲沒有多少誠意地說,這個時候,她完全不在意自己所說的話是不是不小心冒犯了誰,只因心中蘊含的怒意一點一點地攀升。
外面的工人們依然喧鬧着,他們彷彿野蠻的野獸般四處衝撞,不知誰第一個從下面發現了書房窗戶后勞倫斯的身影,頓時引起了一陣嘩然。
勞倫斯收回了與伊迪絲對視的目光,冷聲問:“你想要做什麼,索恩夫人。”
伊迪絲嫣然一笑,如同一枝開得正艷的血色玫瑰,將淬着幽藍毒液的尖刺肆無忌憚袒露。
她含笑回答:“我只想知道,負責和他們‘講道理’的人什麼時候會到?”
勞倫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聲說:“一刻鐘,夫人。”
似乎察覺到伊迪絲可能採取一些不大恰當的危險舉動,他又禁不住補充一句:“您最好獃在這裏,夫人。”
伊迪絲冷笑了一聲,不打算回答。
“勞倫斯先生。”一直沉默不語的索恩突然開口打破了僵局,只聽他淡淡地說:“我的妻子,就不必勞煩你操心了。”
他的臉上並沒有多餘的表情,仍然是那樣平靜的,彷彿這一切都無法觸及他哪怕一丁點的心緒——然而他落在伊迪絲身上格外柔軟的眼神,卻昭示了那些淺薄的表象不過是因人而異的錯覺而已。
勞倫斯冷哼一聲,大步向外走去。
——他眼下最為要緊的,是處理外面那一堆爛攤子。
貝爾小姐遲疑了一下,沒有第一時間跟上去,而是對伊迪絲說道:“索恩夫人,請您相信,他們並不是故意這麼做的。”
“如果你所說的‘他們’指的是那些工人的話,我是否可以認為在你眼中‘他們’的行為僅僅是情勢所逼、迫於無奈?”伊迪絲反問她,語氣帶着點嘲弄,“我以為,私有財產是不受侵犯的,貝爾小姐。”
不等貝爾小姐回答,伊迪絲又繼續說道:“約翰.波內特在他的《淺論政權》上說:‘每個人都有權合法地佔有自己的財產,並且誰也無權違反他人的意志剝奪其財產,即使是國王和皇帝也沒有這種權利。’。我聽聞你的父親貝爾先生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師,不知他是否曾對你提過,任何人保護他的財產免於被他人用暴力掠奪是合法的?”
她的聲音抑揚頓挫得恰到好處,條理清晰得令人無從辯駁。
貝爾小姐輕咬着下唇,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但她很快又重新振作了起來,柔弱之中有着頗為矛盾的堅毅的影子,使她原本不算太過驚艷的面容都變得迷人起來。
她抬起眼眸,直視伊迪絲,用一種悲天憫人的控訴口吻問道:“金錢真的有那麼重要麼,索恩夫人?它是否真的能夠輕而易舉地吞噬人原本該有的仁慈與善良,蠱惑着你們去傷害那些還有家人和孩子要養活的可憐人?”
伊迪絲輕嗤一聲,笑容更加甜蜜了。
“傷害?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