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毀諾為紅顏

第六卷 毀諾為紅顏

第二天清晨,我坐上了回紇的馬車。從前覺得長安城很大,一眼都望不到盡頭,可馬車沒一會就駛出了長安城門。

炎炎以一路上給我解悶為由鑽進我的馬車裏。不知道走了多遠,只是早已聽不到阿央哭着追着馬車跑的聲音,只是天上的太陽漸漸斜了下去,只是回頭再也看不到長安高高的城牆。

兩年前嫁到南粵的義和跟我說,她每年七夕家宴都要花半年的時間在路上,連孩子都沒辦法好好生一個。但我想,我不會像她那麼認為。事實上,我真希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天天走在回國的路上。

聽我這樣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愛國?

其實我對這個國,這個大唐,這個長安城,並沒有太深的執念。我不像湛兒,是一個能為江山社稷而存活的皇族,所以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皇族。我之所以戀戀不捨高牆圍起的大明宮,只因為裏邊有我戀戀不捨的一個人。

那個人有一雙妙手,纖細的手指駕馭着一桿筆,可以勾勒出艷絕天下的水墨。

我突然想起了還留在臻園裏的那幅鷓鴣圖。

雖然只有黑白兩色,但可以想像,那是黃昏鋪開幾抹綢緞似得彩雲,微波蕩漾的水面上,生長着幾尾高高低低的蘆蒿。在橘色的浩淼天空裏,有一隻翱翔的鳳頭鷓鴣,振翅衝破層層霧靄,向著九天之上龍的所在高飛。而在他腳下的蘆蒿里,有一隻安靜的雌鷓鴣,默默昂着頭仰望着他在天空飛翔。他的眼裏,只有黃昏中無盡的蒼穹,她的眼裏,只有他高高在上的背影。就這樣遙遙的望着,望着他飛翔在只有龍才能企及的高度,她的眸子裏,是無限的滿足與歡愉。

可是,最美的黃昏過後,就是最漫長的黑夜。

“姐姐,你不開心么?”炎炎的小手覆過來,臉上包的只剩下眼睛,憂心忡忡地望着我。

“不是不開心,是——”我想了想,但一時想不出比不開心程度更深的詞,只能怏怏回答:“是很不開心。”

“爹爹從昨天散席后一夜沒有睡,連夜出城為你置辦這些迎接你的車馬。馬匹,絲綢,馬車,全是最上等的,我都沒有坐過這麼豪華的馬車。”她努了努嘴:“其實爹爹很喜歡你的。”

我搖搖頭。“你看到的,只是所謂的喜歡,並不是真正的喜歡。真正的喜歡,是看不到的。喜歡一個人,是願意默默守在他身邊,付出自己最美的年華,並不奢求他被感動,會回報,會同樣喜歡自己。能守在他身邊,就是人生的幸事。”

我說完,感慨的長嘆一口氣,看到炎炎握着小拳頭拄着腦袋疑惑地看着我,我才慘慘一笑,剛剛情之所至,竟然忘記了對方只是個十一歲的小女孩。

我撩開車簾向外邊望,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色。“我們到了哪裏?”

隨行的侍從慌忙答道:“已經到鳳翔了。”

隊伍緩緩走在茫茫原野上,晚風漸涼,天空彩雲如緞,可想如果不是被逼婚離國,而是和湛兒踏青郊遊,該是一路放歌,談笑歡聲。

又想,現在想這些還有什麼用呢,還是趕快想想到了蠻荒之地如何入鄉隨俗比較務實。

就這樣神思遊離着,隱隱聽到後面傳來噠噠馬蹄聲,和隊伍緩慢的步調極不合拍,猜想應該不是隊伍中傳來的聲音。

那聲音漸近,聽得有男子撕扯着嗓子高喊:“停下!都給我停下!”雖然聲音因長久竭力高呼而嘶啞,但我還是第一時間聽出了那是湛兒的聲音。

有一瞬間的恍惚,我還以為自己是聽到了幻覺。但車隊果然停了下來,這就說明並不是我的幻覺。我亟不可待地掀開車簾跳下車,迎面是湛兒一席玄色常服,夕陽鍍上金色的邊,烏黑的髮絲在晚風中飄搖,胯下一匹矯健的白馬,朝着我的方向飛馳而來。

此時穆也已跳上一匹高頭大馬迎面攔上去。不知湛兒為何隻身來此,我慌亂拽着炎炎朝湛兒跑去。

當我和炎炎氣喘吁吁站到兩人馬下,正聽到穆一聲挑釁的威脅:“你執意帶走她,難道不怕我回紇向你大唐開戰?!”

“你開戰,朕奉陪!”他的聲音冷的直教人發抖。

低頭見我就在馬下,他一手握着韁繩,俯下身子遞給我一隻手:“清源,朕來接你回去!”我卻不敢將手遞給他,心想萬一兩國真的打起來,我豈不成了傳說中的紅顏禍水?卻還沒等我再仔細想,他的手猛的抓住我的肩膀,輕輕一扥就把我拉上馬背,一分一毫都沒有耽擱,即刻調轉馬頭,揚鞭而去。

聽到身後有一聲撕心裂肺的馬叫,接着就傳來夙沙的大喊:“你搶走我的王后,我會讓你後悔!”

湛兒絲毫沒有停下來,甚至沒有顧得上回話,策馬揚鞭,快如閃電般離去。

白馬涉過一處淺灘,濺起洋洋洒洒的水花,聲音驚動了棲居在水邊蘆蒿中的鷓鴣鳥。霎時間,一對對鷓鴣忽的撲閃着翅膀雙雙飛起,四面傳來驚慌的鳥叫。雖然是驚慌逃難,但依舊彼此雙飛,不離不棄。鷓鴣是一種通靈的鳥兒,有着常人都無可比擬的,對戀人的堅貞。

湛兒勒住韁繩,因勒的太急,馬兒前蹄高高揚起,我沒料到他突然勒馬,幸好反應比較快,迅速攬住他的腰,才避免了從馬背上摔下去的慘劇。

待一切又重歸平靜,我才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擁抱他。雖然純粹是為了不從馬背上摔下去釀成終身殘疾,但心裏還是美滋滋的。

一路狂奔我沒來得及跟他說話,只是緊緊貼着他,感知我心跳的加速。此刻在這清亮的淺灘上,我終於得了機會。

“為什麼,突然改變了主意?你不怕傷了兩國和氣,打起仗來?”

他輕輕舒一口氣:“不怕。”

我只看到他的背影,他的背影也很好看。“為什麼?那是你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和平啊。”

“因為——”他頓了一頓,像是在平復長久奔波而造成的氣息紊亂,良久,喃喃:“我發現我還有更怕的東西。”

“哦?什麼東西?”我好奇的把臉探向他。

他卻把脖子一扭,不說話,反倒突然一踢馬肚子,馬一受驚,猛地朝前竄了起來,我嚇得驚呼一聲,又是緊緊將他摟住,大罵道:“你想摔死我?!”

只聽到在呼嘯的風聲中,他輕輕一笑:“怕摔就摟緊了,摔死了我還得勞心費神地給你辦喪禮。”

我氣得臉滾燙,心想我怎麼就喜歡上了你這麼個在外人面前很會假正經其實非常不正經的小皇帝?

那日進宮已是深夜,看到我回來,哭紅了眼的阿央撲過來圍着我左看右看,纏着我讓我講述一路上發生了什麼。

我指着裙底在過淺灘時濺上去的泥,說:“的確有個故事,那就是你得幫我洗衣服了。”

阿央嗷嗚慘叫了一聲,嘆着氣去幫我倒洗澡水,走了兩步又回過頭說:“今天陛下下朝後就直接來了臻園閣,看到你放在案几上的那幅鷓鴣圖,突然變得一副失落頹廢的樣子。我以為公主再也不會回來了,不想讓公主的心血白費,就告訴了陛下,那是你花了半月的時間打算送給他的禮物。”

我聽得心驚膽戰,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問:“他有沒有說我畫的像鴨子?”

“沒有啊,他聽完就叫我立刻安排馬匹,出宮去了。”

我舒了一口氣,感嘆還是有人能認出我畫的是什麼的。走到那幅圖旁,卻突然發現上邊多了一行題詞,是熟悉的氣勢磅礴的字體——

送人發,送人歸,白蘋茫茫鷓鴣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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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天子一朝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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