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生死相隨

第十一章 生死相隨

“果然還盛開着,它的花期,看來比我的命還要長啊。”

李涵下的毒並不是當即發作的,湛兒挨到了慶功宴結束,挨到了與我約好的臻園閣賞梅。坐在屋檐下的台階上,他的頭枕着我的膝蓋。

我以為我會抱着他痛哭,可這段時間以來我哭得着實太多,時至今日竟突然多了份淡定。“你早知道酒里有毒,為什麼還要喝?”

他笑了一聲,聲音裹了周圍雪花的涼意。

“這三年他從來沒放棄過殺我的念頭,能留到今日才下手,已經難為他了。當初是你助我登上帝位的,他將皇位看的太重,即使你是他的胞姐,也未必容得下你,不過今日他既已說了不會為難你,我也可以放心些。那杯酒,對一個將死之人而言已經沒有意義了,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原本恐怕也活不過今夜了罷,上天已經待我不薄,讓我能夠看到雁門關成功收復。”

湛兒不是個多話的人,那一夜卻着實說了很多話。

“其實,我本想陪你更久一些,至少要等到你出嫁,親自為你主婚,我想看着你一生圓滿長樂無憂。可是我可能看不到了,將來如果你遇到你的良人,王祭之日要帶他到皇陵見我,我要看看他配不配得上我的姐姐。”

一滴眼淚悄然滾落,順着他如墨的黑髮滑進瑩白雪地。

他要我帶着我的良人祭拜他,可是我的良人,他此刻就在我懷中,說出這些讓人難過的話。

“記不記得我在開滿紅梅的雪地里給你畫鷓鴣,陪你打雪仗,我帶你到含元殿的屋頂喝酒看風景,還有今天特意要穿你做給我的衣服?”他偏過頭看着我,勉強抬起手抹去我臉上一道淚痕,“我想給你留下些好的記憶。”他頓了頓,聲音里添了惆悵:“以後倘若記起我,要記起這些美好的事情。”

我點點頭,捧起他的臉,這副眉眼,是我看了很多年都看不夠的模樣。

空氣中殘留冷梅的殘香,月光照着他蒼白如雪的臉,他微微喘息,說話已經變得費力。“三年前入主東宮那一日,我答應過你,要創造一番盛世。我不想讓你活在亂世里,我想讓你每每放眼望這片天下,都是繁榮平安,萬家燈火,而不是狼煙四起,是我沒有做到。

雁門關能成功收復,我也算用這最後的時光,還了你一個太平安定的大唐。”他合上眼睛,良久:“是我沒有守好這江山……”

我搖搖頭,把頭埋進他雪白的狐裘里,與他十指相繞:“已經足夠了。”

身為帝王,一生再嘔心瀝血,最終也不過是留給後人評價一句是非功過。唯獨纏綿情義經年不衰。“湛兒,有一句話我藏在心裏很多年,一直想要告訴你。”

話落他已沒有回應。

不知從哪裏飛來一雙鷓鴣,在雪地里自在地打鬧嬉戲。

我看着這雙緊閉的眼睛,往事如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我仰望了一輩子的這個身影,他安詳地睡在我懷中。

我抱緊他:“我喜歡你。”

這份心意,我一直害怕他拒絕,如今他再也不會拒絕了。我這一生就只想對他說這麼一句話,可一直到他死,也沒能讓他聽到。

大雪紛紛揚揚,一陣風吹過,正在盛放的紅梅簌簌飄落枝頭。他偎在我懷中,月光似一層冷霜灑在他身上,嘴角噙着笑意,不知是不是在笑我太傻。

臻園閣外傳來廝殺聲,半邊天被火光映的通紅。

李涵果然兵變,帶早已埋伏在宮門外的府兵殺進大明宮,六弟李悟率神策軍阻攔,朱牆碧瓦的大明宮變成屍殍遍野的屠宰場。

今夜的血流成河,湛兒早就預料到。

他冊封李涵為皇太弟,又把唯一能威脅他稱帝的李瀍遣去邊塞,李涵成為大唐下一位帝王已是板上釘釘。何必還要弒兄篡位?多當一天皇帝就那麼重要?

好在兄弟相殘、兵戈殺伐,與湛兒再無關聯。庭院裏飄落洋洋洒洒的無根花,樹枝上殘留暗香的點點嫣紅。

喊殺聲直到三更天才漸漸熄滅,大雪依舊下個不停。

我抱着李湛的屍首跪卧在閣中,四壁全是他親手畫上去的水墨。

阿央慌裏慌張推門而入,只看錶情就能猜到不好的事情已然發生。

我抬頭:“李悟沒攔住他,他殺了李悟,對不對?”

阿央全身發抖,瞳孔沒有焦點地望着我,像一隻受了驚的小鳥。“他們包圍了臻園閣,江王說……要公主把陛下交出去……”

“江王?他已是大唐的新皇。”我冷笑一聲,輕輕把湛兒放好,起身奪門而出。

阿央在原地愣了一下神,隨即提了盞燈跟上來。

拉開院門,院外的火光順着徐徐敞開的門縫刺入雙眼。火光中的身影,明黃的騰龍朝服,十二珠冕旒,他身後是百十名穿着盔甲的軍將,手中擎的火把將漫天雪花在火光中映成紅色。

盔甲將士見院門打開,立刻舉起弓箭瞄準出現在門口的我,動作整齊劃一。

深吸了一口氣,寒風真是冷的穿腸刺骨,看着身穿龍袍的阿涵,我已經認不出他,目光掃過箭弩,手一松就是萬箭穿心。心裏忍不住有些發毛,可是我想,這個時候,就算不是真的堅強,至少也要假裝着堅強。我擺出身為公主最高貴的笑容,笑里望着李涵:“湛兒死了,阿瀍遠在邊塞,李悟也死了,看來,下一個是我?”

“最後贏的人是我,姐姐。”李涵得意地斜睨我一眼,背着手往前走了一步,明黃的朝服亮的我眯起眼,他身後露出一個女子的半個身影。我微微側了臉看去,認出是紫宸殿前給我通風報信的姑娘。

我冷嘲一聲,我不知那姑娘是誰,也不知她為什麼要把李涵的計劃泄露給我,我只知道李涵真是可憐。他從沒放棄過爬上含元殿中的王座,卻一路上沒有人幫他,直到最後一夜,他的人還在幫他的對手。

我抬起頭,迎着他低頭凝視的眸子:“你真的贏了么?孤身一人的王座,姐姐祝你坐得舒服。”

我的冷嘲熱諷激怒了他,他劈手奪過身邊一個將士手中的弓,拉圓了弦瞄準我。“為什麼,我才是你的親弟弟,為什麼要幫他?!”或許是火光的緣故,他的臉竟是通紅。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記恨我,記恨我在太子之位的選擇上選擇了湛兒,記恨到如今。可我沒有什麼好的理由給他,我之所以那麼做,只不過是因為喜歡湛兒,想看着湛兒成長為威震四海的君王,可這個理由對他來說一定算不得什麼理由。

“自古皇位傳承都是長幼有序……”

“借口!”他驀地打斷我,眼睛裏猙獰怒意。的確是借口,人們不總愛那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來搪塞么。

“這些年,你眼裏心裏只有皇兄。姐姐,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多恨你們。”他拉着弦的手指動了動,似乎是弦拉的太緊,割疼了手。

“恨就動手罷,反正我也是孤身一人了。”原本面對死亡還有一些恐懼的,說著說著反倒自己求死了,說出口時連自己也嚇了一跳。可是話落突然意識到,我果然是孤身一人了,湛兒死了,我在世上的未來也就死了,這樣一想再抬頭看這些對準我的箭,竟然一絲畏懼也無,反而覺得輕鬆了許多。

李涵面無表情地笑笑,鬆了弦,將弓箭扔到地上:“慶功宴上我答應他不會為難你,把他的屍首交出來,你就還是大唐的公主。”他補充說:“我會厚葬皇兄的。”

李涵眼裏含着笑,是積壓在心底的岩漿終於爆發出來的猖狂得意。

我往後縮了縮,碰到阿央手裏的燈籠,燈籠晃起來,惹得人的影子也跟着晃動。心中有個念頭油然而生,瞬間就強大到佔據了整顆心臟,我從阿央手裏接過燈籠,說:“好。”

轉進閣中,牆壁上掛滿湛兒生前的畫作,案几上那幅鷓鴣雙飛圖,留白處是他親手題上的詩句。

“他想要你,才不是想要好好安葬你,他只是想昭告天下你是真的死了,這樣才能安穩地登上皇位。”望着安詳睡容的湛兒,我獨自喃喃:“我才不要。”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裏他一身大紅的喜服,挑開我大紅的喜帕,窗外是凈月高懸,有兩三婆娑樹影,花香透過檀木窗,縈繞鼻尖。花堂上紅蠟雕琢成各式各樣的喜燭,點燃的時候,滿堂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我提着燈將牆角一幅畫引燃,瞬間整座臻園閣的上千幅畫便陷入火海。是了,千萬隻喜燭燃燒的時候,或許就如同此刻璀璨炫目。

看着整座臻園閣變成一片火海,嘴角終於噙起隱隱笑意。

我不想讓阿涵找到湛兒,他活着的時候被帝王的枷鎖束縛,死後不會想再沉睡進冰冷的皇家陵墓里。想起繁星滿天,青梅煮酒,他說若世上真有來生,他只願做個閑雲野鶴的畫家,帶着他的畫筆走遍大唐山山水水。

那時候他問我我有什麼願望,我說我活在當下,對將來之事沒有想法,其實我是騙他的,我有一個心愿,我想來世無論他走到哪裏,我還能陪在他身邊。

我將湛兒抱緊。他好看的臉在炙熱的火光中顯得格外生動。

“等着我,我陪你去看大唐的山河壯闊,滄海奔流。”

三歲的生日壽辰上曾有一位老道士為我卜過一卦,說我是個長壽之人,能夠長命百歲。我的父皇母妃聽后非常高興,當即賞了老道士黃金百兩,我也跟着高興,雖然那個時候我還不太知道長命百歲是幹什麼用的。如今我用事實證明算卦的都是大騙子。

屋頂巨大的梁木在大火的舔舐中斷成兩截,整個屋頂轟然倒塌,就在崩塌的那個瞬間,我仰面望去,肆意燃燒的火苗上方,無數無根花飄然灑落。

三個月前西境一場飄雪,澆滅了綿延千里的火海,終使雁門關陷落敵手,可如今這樣的大雪,卻連一座小小的臻園閣的火勢都無法撲滅。

原來一切,終是天意。

阿央哭的面目扭曲,衝進大火里,卻在斷壁殘梁里難以分辨我的屍骨。耳畔終於沒有了阿央的哭聲,飄渺之間只有阿涵輕飄飄的一句:“她終究不願看到我做皇帝……”

大火將一切毀為齏粉,混着這漫天大雪,只一眨眼,便飄過了半個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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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天子一朝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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