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沈如柏如今跪在自己的面前,懇請她將那痴傻的女兒嫁給他,還有什麼可退卻的?

依着女兒現在這樣的情形,就算是真有還有人誠心登門求親,也必定是圖謀着李家的家業,哪裏會有沈二公子這般品性純良?當下便是含淚允了下來。

待沈如柏告辭離去了后,李老夫人便站起身來去看女兒。這幾日她連連拜訪名醫,可是聽聞了女兒的癥狀后,這些杏林高手卻都是連連搖頭,生怕頑症敗壞了自己的名頭,不肯出手救治。

待得入了女兒的閨房,只見若愚換了一身月牙白的對襟小襖,正低頭把玩着一件檀香木打造的連環套。這原是她七歲的幼弟賢兒的玩具,如今一股腦盡拿到了若愚的房中。那麼多的玩具里,獨獨這一件很得若愚的青睞,從昨日起便把玩個不停。

女兒昏迷了足有一月,又是因為連日的高燒,醒來之後竟是記憶全無,又不認人,初時幾日都不肯讓人近身,只是一個勁砸摔着物件,後來家人小心着誘哄着,才讓她的情緒平復,可是先前名動江南的才女卻再也難尋半分風采,舉止性情就是個稚齡幼童。雖然跟旁人都不大親近,她倒是跟七歲的弟弟親昵得很,賢兒拿來的那些個玩具擺設,她也能興緻勃勃地玩上半天。

李夫人看着自己那嬌憨之態畢現的女兒,又是忍不住悲從中來,可是還來不及垂淚,突然看見女兒抬起了下巴,大眼兒撲閃着歡喜的光芒,揮動着手裏盡解開的連環套,得意地咿呀叫着,惹得一旁的垂鬢小兒竟是在一旁露肚打滾:“二姐,你要氣死賢兒了,我玩了幾天都沒解開,你怎麼不到兩天便解開了?”

說著便扯着快要掉的褲子飛撲到了李夫人的懷裏:“娘,書院的六福他們都說我姐姐傻了,賢兒氣不過,還跟他們打了一架……可姐姐一直不肯跟賢兒說話,她為何還是比賢兒厲害?她可是在裝病不成?”

聽著兒子的童言無忌,李夫人摸着他胖嘟嘟的小臉兒,看着女兒甩了連環套,又擺弄起旁的玩具,柔聲道:“那副連環套本就是你二姐小時的玩具,後來又留給你,她自小聰慧過人,四歲時,便獨立解了那連環套,惹得你父親驚喜連連,她的閨名原是叫若惜,可是後來你父親卻是親自為她改名為‘若愚’,其用意便是生怕她太過聰慧反而折損了福蔭……”說到這,眼底又是一酸,心道:老爺當初你一意改名,可想到了今朝女兒的境遇?

若賢聽了母親的話,頓時有些疑惑,不由得回身去看二姐,心想:人若是聰慧,不是好事嗎?書院的先生總是罵賢兒笨,怎麼到了二姐那,反而成了禍事?

那往日裏總是不怒自威的二姐,此時倒是儀態全無地倒卧在綿軟的西域波斯地毯上,甩着沒有穿着鞋襪的玉足,一副自得其樂的嬌憨模樣,不必如他一般,日日要去書院熬度……如此看來,倒也真是件好事……

老夫人說到這,又是濕潤了眼眶,鬆開兒子,走到了躺在地毯軟墊上的女兒身邊,充滿愛戀地摸着她光潔的額頭,看着她精明盡失,卻是一派天真懵懂的眼神,輕聲說道:“你二姐是不會裝病的,她最孝順,豈是會讓家人這般肝腸寸斷?可是她也不是像外人說的那般是個痴兒,她只不過……要跟賢兒一起,再重新長大一次罷了!”

若愚任着身旁的婦人輕撫,嘴裏吐着不成句的調調,纖細的長指快樂地轉動着手裏的彩面花鼓,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響……

沈如柏入了李府時,自己的管事沈墨不知什麼時候也到了,一直等在門房,見他出來,便隨着他一同出了李府,小聲稟報道:“二少爺,方才京城裏的人跑來回話,褚司馬的門路實在是走不通,北方運河上的那批貨,算是肉包子打狗,咳,要不回來啊!……若愚小姐這次的禍事實在是闖得大了些……這普天之下,有誰不知那鬼見愁褚勁風乃是睚眥必報的性情,他為人向來陰冷不講情面,若愚小姐竟然膽敢拖延了褚司馬的那批輜重,害得褚家軍差點在與北方袁術的會昌一戰里盡被殲滅,聽說褚勁風也受了傷……這樣的大禍,除了她李若愚,誰也沒法子收場啊!”

沈如柏輕輕轉動着手裏的玉扳指,沉默了一會說:“若愚她一向不會幹這種落人口實的蠢事,怎麼這次卻……先前的那些被扣押的夥計不是盡被放回來了嗎?難道那褚司馬反悔了?”

沈墨搖了搖頭,小聲道:“幸好國舅爺白川曦因着要仰仗若愚小姐造船,又看在您親筆書信的份兒上,強令官府放了人。可是褚勁風與白國舅向來是宿敵,姓褚的壓根不買國舅爺的帳,這以後會不會下絆子找麻煩,都是不好說的……說不定小姐這次墜馬就是褚勁風派人指使的……你說他會不會再派人……”

沈如柏聽到這裏,眉頭一皺,復又平靜下來,沉聲道:“聊城可不是他褚勁風的漠河城,此地常年有白家一系的駐軍,豈會任着他胡來?你去城外的駐軍營里,帶上我的書信,讓他們派些精幹的人馬來守衛李府,在成禮的期間,不能讓若愚少了一根汗毛。”

說完,便飛身上馬,揮動長鞭疾馳而去。

沈墨呆在原地,忍不住又長嘆了一口氣。若愚小姐向來都是能指使慣了自家的少爺,一個官家出身的手啊也,卻要為個商賈女子鞍前馬後,虧得少爺還如此盡心為她着想!

可是現在闖了這麼大的禍事,她倒是好,一傻了之,剩下的爛攤子還要自己的二少爺來收拾?李若愚,你真是我們少爺命里的剋星!

想着前些日子傳來的那褚勁風吃了敗仗又受了傷的風聲,本以為這褚司馬會萎靡困頓下去。可誰知道竟是當夜親自率領一隊精英,摸進了敵城,趁着敵手慶功時,刺殺了對方的元帥,打開城門一夜屠戮了全城的兵將,一雪前恥!沈墨都是忍不住打了個冷戰,“褚閻王”的名頭可不是浪得虛名,他的名言就是“逆我者死”,這大楚出了名的惡人,死在他手下的冤魂何止千萬?

李若愚招惹誰不好?偏偏是那個妖面鬼見愁……咳,被這一位盯上,還真不如大頭朝下摔出個混沌無知呢!

這一刻,沈墨分外地羨慕李家那傻透了的二小姐。

若愚小姐要出嫁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李府上下。

人都道難為商人婦,可是李夫人與亡故的老爺夫妻二人甚是和睦。

只是李夫人誕下李若愚時就是年歲偏大,因為是難產,傷損了些根本,當時郎中斷言再難有孕,她憂慮着不能讓李家香火延續,這才央求着夫君,納了農戶之女周氏為妾,可是周氏入門后,夫君也沒有厚此薄彼冷落了自己的正妻,相比與農戶出身的周氏,出身書香之家的李夫人更得沈老爺的敬愛。許是夫妻的情深感動了上蒼,周氏入門后也只是生下庶女李璇兒,而正室李夫人竟是在四十六歲高齡時一舉得男,生下了小公子沈若賢。

可惜夫君染病,竟然撒手人寰,幸而二女兒李若愚能幹才支撐起了這李府的門面。雖然只是操持了這李家倆個月,可是一向養尊處優的李氏卻已經是心力憔悴,只覺得心脈盡斷,難為自己的二姑娘這些年來小小年紀竟是怎麼支撐過來的,許是老天也看不過眼,才降下此劫,讓自己的女兒也歇息一下吧?

心內存着對二女兒的憐愛愧疚,置辦起嫁妝來自然更是盡心儘力,李家獨獨不缺錢銀,南來北往的奇珍異寶也是經手無數,更是不要錢般往府宅里搬。府里兩日來倒是熱鬧得很。

這日姨娘周氏帶着自己的女兒李璇兒到李夫人的房內請安,順便把自己新縫的一對龍鳳枕拿來給李氏過眼。按着聊城當地的風俗,女兒出嫁,做母親的是要親手動針線縫上一對綉枕的。

“姐姐這些時日儘是哭紅了眼,倒是不宜動起那害眼的針線。若是不嫌棄妹妹我手粗,便拿這對綉枕給二姑娘用吧!”周氏生得甚是清秀,說話也是溫溫柔柔,當初媒婆尋了幾家的女兒給李老爺挑選,他便是看中了這周氏的性子溫吞,不會進了宅子生出爭寵的事端,這才選了這周氏入門。

這麼些年來,這周姨娘也是處處逢迎着老爺夫人,正妻與這妾室間倒是一團和氣,相安無事。老爺走得早,李氏有時竟是覺得自己當初勸老爺納妾是對的,起碼這孤兒寡母的府宅里也有說話的姐妹,打發著寂寥的後半生。

李夫人接過了那對綉枕,摸了摸那精緻的針線笑着說道:“妹妹可真是體貼,我的針線活一向不行,就算是真的動手去綉,也不及妹妹的樣式精緻,你也是有心了,竟是不聲不響地把我原本要做的活計都做了。只是若愚她這輩子的頭等大事,我這當娘親的豈可憊懶了,就是登不得大雅之堂,也要獻醜地親綉上一對,還要勞煩妹妹替我畫上圖樣,到時連你的這對一起入了妝奩便是了。”

周氏聞言溫存地一笑,又陪着李氏挑選了下人呈送來的足金拉絲鑲嵌了寶石的龍鳳鐲子后,周氏這才又不緊不慢地開口道:“這沖喜是好事,二姑娘得了個體貼仁義的夫婿,可見也是上天垂憐,待得嫁過去之後,只要悉心調養,加以時日,必定能大有起色。”

如今這李氏也是能稍微坦然地接受自己女兒的現狀,聽聞了周氏之言,長嘆一口氣道:“但願如妹妹所言……”

周氏頓了頓又是言道:“只是現在二姑娘心智不全,那沈公子雖然也是心細體貼的,可是京城距離這聊城甚遠,就算有陪嫁的丫鬟婆子在身邊伺候,也是不甚得力的。二姑娘身邊若是沒有親近可信之人,夫人豈不是心心念念牽挂不已?”

周氏這番話正是李夫人心內一直憂慮的,這一下被點了七寸,頓時有些焦慮了:“那依着妹妹所言,該是如何是好?”

周氏看了看身旁一直低頭不語的女兒,這李璇兒年方十五,生得倒是極為秀美。

輕輕收回目光,周氏這才溫言道:“那沈家乃是官家大戶,雖然沈公子重諾娶了二姑娘入門,可是二姑娘若是一直不見好,難保沈公子不會納妾入府綿延子嗣,要是妾室是個性子和善的還好,想必不會虧損了二姑娘,可若是個性子刁毒的……那些個別家后宅里的臟污事情還少嗎?畢竟並不是個個大宅都能如我們李家這般和睦……”

此言一出,李夫人只覺得腦子一下子便炸開了,在後宅夫人詩社集會上聽來的一些匪夷所思的后宅是非,頓時如同走馬燈一般在眼前過了一遍,一想到自己的女兒被人欺凌,一半身子都是冰涼。

她是個沒主意的人,聽了風便是覺得要下雨,當下便有心退了婚事,可是如今這日子已定,請帖都發遍了聊城府宅,聽說那沈公子人脈甚廣,結交官宦無數,甚至連設在江南負責採辦皇家御貢的織造府都派出了管事魏公公前來觀禮。

現在若是退婚,別說沒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就算有,那沈家的臉面也要被李家悔婚盡數撕扯得七零八落了。李夫人原本就是個重禮節講臉面的,只一想想退婚後的混亂,另一半身子也浸在了冰窖里。

周氏看着李夫人無措的模樣,趕緊握着李夫人的手,寬慰道:“姐姐莫急,凡事都有個解決的法子。說起來,什麼也比不得血脈相連來得保靠,與其指望着沈家姑爺將來招納個賢德的妾室,倒不如讓璇兒陪着二姑娘一同嫁過去,同是自家的姐妹,將來無論是馬高蹬短,都是有璇兒一力照料着二姑娘,這樣你我就算身居聊城,也可解了心內的焦慮不是?”

這般提議雖然貼心以極,可是李氏連想都沒有想過的。娥皇女英姐妹共侍一夫雖然是千古佳話,可是放到自己那特立獨行的女兒身上便是洪荒神話一般的荒誕而不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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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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