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最後之期
所有人都靜靜地站在海岸邊。
他們翹首期待地望着海平面,目光炙熱得恍若等待着奇迹一般。
東方的天空漸漸發金髮紅,在海平面上出現了太陽的邊緣,照耀着大海至深的遠處是耀眼的金輝。入眼的天空終於不再是純粹的藍色和白色,晨曦終於重回了大地,恍若在此刻徹底抹去了這個世界余留的黑暗。
當人造太陽從海平面初升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熱淚盈眶地歡呼起來。
只有經歷末世的人才能明白,這樣太陽重新的初升對於他們來說到底有何等的意義。
所有人都歡呼起來,高聲的歡呼吶喊充溢了整片天空。人們彼此相擁着,高呼着,流淚着。
“早上好!”
“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愛我的妻子!我愛我的女兒!我愛我的家!”
“寶寶!你在天堂好好的!媽媽等你再投胎當我女兒!”
“我愛你,我在這裏等你回家!”……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高呼起來,所有人對着海面,對着太陽仰頭高呼着,整個世界頓時沸騰。
他們在這裏誠心感恩自己的生命,他們在這裏毫不顧忌地將愛放聲大喊,他們在這裏呼喚着已故的人和分開的人……即便是淚流滿面,也對這個世界心懷感激,更對自己的生命充滿感動。
人類未來的希望傾灑在這裏的每一片土地,將這些存活下來卻又千瘡百孔的人籠入光明,將他們內心猙烈的傷痛溫柔地撫平。
這個世界的黑暗在此刻終於抹去,新的世界在這裏真正地重塑。
人們享受着燦爛的破曉,彷彿初見般美好。
[春日的雨,在我從睡夢中醒來時早已停歇。
在這個世界的邊角,我祈禱着能停止這緩慢流動的時間。]
在此時喧鬧的人聲里,蕭闌聽到了自己手機鈴聲響起的聲音。
他怔了怔,望着手機上陌生的號碼,胸腔里的心臟卻顫抖了起來。
“蕭黎,是你嗎?”
蕭闌的雙手都出了冷汗,他不可控制地身體微顫着,凝神去聽手機里的聲音。
“蕭闌。”
是他!
是蕭黎!
蕭闌紅了眼,連忙轉過身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找蕭黎的身影。
然後,蕭闌找到了。
他望到了那個人,坐在輪椅上,遠遠地注視着他。
周圍一切喧鬧的呼喊聲在此刻似乎都驟然靜寂了般,蕭闌愣愣地站在那裏,好似什麼都聽不到。只剩下蕭黎剛才喚他的那聲名字,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印刻在他的腦海里,再也無法消失。
蕭闌望着蕭黎,眼淚無知無覺地從通紅的眼眶落下,恍若上一次見這個男人還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一般。而他們此時站在人群中,站在陽光下,如此凝望相對着。
“我想與你,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
[我想與你,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
從手機里傳來的蕭黎的話音,與蕭闌腦海里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在一刻完美地重合。
蕭闌哭着笑了,笑着眼淚卻還是停不下來,他發了瘋地向男人沖了過去。
直到走到男人跟前,蕭闌的步伐卻突然頓住了。剛才太遠的時候沒看清,此時站到男人跟前才發現——蕭黎老了。
他坐在輪椅上,面容蒼白而又瘦削,身形如同枯槁。男人滄桑的臉上是不可忽視的歲月的皺紋和老人斑,花白稀疏的頭髮在光下染上了淺淡的金輝,顯然已經是個垂暮之人。
蕭闌抿了抿唇,明明才不過九年時間卻恍若過了幾十年一般,他顫抖着伸手去摸蕭黎的白髮。
“你怎麼,已經這麼老了。”蕭闌的聲音哽咽着。
“人總會老的。”蕭黎抿嘴笑了,“你還沒看過吧,我老了的模樣。”
蕭闌低垂着眼,他伸手撫摸着男人滄桑的手,然後緩緩跪了下來,伏在了蕭黎的膝蓋上。他的身體微顫着,溫熱的淚水沿着眼角滑下。
然而此時他們的身體都是溫暖的。
蕭闌不再是那個浸泡在血水中的怪物,蕭黎也未成為冰冷至極而又不傷不死的喪屍。
他從未見過這個男人蒼老的模樣,因為他們之間只有短暫的十年。
蕭闌從來沒有一刻如同現在這般明了地看見,時間在這個男人的身上流逝,而他卻永遠都站在他的時光之外。他的眼前似乎劃過曾經一年又一年流轉過的時光,歡笑和哭泣,幸福和痛苦,美滿和分離,活着的,死去的。
而他,卻一直在失去他。
老人的右手緩緩抬起,有些顫抖,有些猶豫,最後輕輕地,穩穩地覆在了蕭闌的頭上。而後老人滄桑的臉上浮現出了一個溫柔至極的笑容,他撫摸着蕭闌的頭髮,髮絲上似乎被光鍍上了一層瑰麗的澄金,融化着微點的餘熱。
“起來吧,我帶你回家。”
蕭黎說帶他回家,車被林奕開到了山坡上,有一座兩層的別墅建在這裏。
當蕭闌推着蕭黎的輪椅進入家門的時候,他卻怔住了,只因為這個家與那個遊戲裏他見到的,他和蕭黎住的房子如出一轍。
在那個虛擬的遊戲裏面,他們會在這個家生活,會在這個城鎮工作、賺錢,然後結婚,快樂地生活着,最後一起變老。
等他們死了,後院裏會有一個寫有兩人名字的墓碑。
最後在這個屋子裏,會有兩個年邁的幽靈。
仍舊不捨得離世的,在這個屋子裏恩恩愛愛得糾纏不休。
那一切真實存在遊戲裏,都對於蕭闌而言只不過是美好卻又虛妄的幻想。
“我是該問你喜歡嗎,還是跟你說,歡迎回家。”輪椅上的老人抬眼望着站着發愣的蕭闌,清冷而又蒼老的男聲掩藏着些許柔和。
“我很喜歡。”蕭闌壓抑出聲,俯身從後面抱住了蕭黎的頸脖,“我回來了。”
蕭闌和蕭黎終於一起走到了這裏。
這一路他們在黑暗中經歷了太多的苦痛和掙扎,萬幸最後他們還是以人類的身份重回光明,來到屬於他們的名為家的地方。
蕭闌推着蕭黎的輪椅,走遍了家中每個房間,每處角落。蕭闌很認真地看着,像是要將這個家裏的一間一室,家居擺設,色彩紋路,全部都深深地烙入腦中,永遠不會淡忘。
十二點的時候,蕭闌在廚房做飯,蕭黎坐在椅子上靜靜望着他。
一點的時候,蕭闌和蕭黎同桌吃飯。
兩點的時候,他們兩人在陽台上,輕抿着茶,微闔着眼享受着陽光的溫度。
三點的時候,蕭闌進了琴室,他已經忘了該如何彈鋼琴,不連貫的琴音在手下拙劣地傾瀉,輪椅上的老人靜坐着含笑遠望着他。
四點的時候,蕭黎坐在沙發上,蕭闌靠在蕭黎身邊,手中是幾本相冊。相冊里有很多照片,大概是從七年前,蕭黎有了拍照的習慣。七年的相冊在蕭闌的眼前一頁一頁翻開,像是要將那曾經蕭闌空缺於蕭黎人生的時間都填滿。
時間在這裏,每一秒每一刻都顯得那麼的彌足珍貴。
五點的時候,蕭闌推着蕭黎的輪椅到了院子裏,那裏有着一個石頭的墓碑。蕭闌站在那裏望着墓碑上的兩個名字,紅着眼笑了。
他們坐在了草地上靠着墓碑。
蕭闌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他們在山坡的一端,這個視角可以遠眺到很遠的海岸線。大半的城市盡收眼底,排列整齊的房屋和交錯分佈的道路。
那裏,就是新的城市。在末世中絕境存活的人們,重新建造的嶄新的世界。
蕭闌淡色的唇緩緩勾起,心裏突然湧出了一股很平靜的感覺。
平靜地可以聽到心臟平穩的跳動,微風似乎都帶上了溫暖和煦的溫度,沒由來的,只是看着那片景色就覺得很滿足溫馨。
“這個城市東面沿海那裏,有一座長橋,橋上新建了許多海鮮店,近來很熱鬧。下次去海邊的話,我再帶你去看。”
“沿着海岸線的一圈是一條大道,旁邊是居住區。”
“每個居住區里都有建學校,最近又多規劃了幾所小學,畢竟這裏孩子漸漸多了。”
“中心那裏,是以數字定路名的,比較好記。”
“離我們這裏最近的一條道是第三十一大道,有一個很大的博物館。是這裏的人積極要求建造的,說只有紀念末世才能更加珍惜現有的平靜和幸福。沿路有許多小飯館,還有一家生意很好的賣麵包雪糕的店,我想你會喜歡。”
“再往南一點是……”
這還是蕭闌第一次聽到蕭黎對他說這麼多話,像是想將這些年,甚至於這整輩子的話都對他喋喋不休地說完。但是隨着男人的話語,蕭闌的腦海中似乎也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出城鎮的近景,每一條道路,每一棟房屋,每一街每一道似乎都能清晰可見。
男人的眼眸終於在陽光下遠離了所有的血腥殺戮,那旭日的光芒在瞳仁深處融着蕭闌的身影,恍若在熠熠生輝。那些無休止的黑暗、血腥、戰鬥,都已經徹底遠去了。
蕭黎伸手向他指着,這個島嶼的每個地方。
明明這個世界每個地方對蕭闌如此陌生,但是這個世界卻恍若將他溫柔以待。
蕭黎說了很長時間,蕭闌也聽了很久。
六點的時候,蕭黎問蕭闌,“你還記得那首你寫給我的歌嗎?”
蕭闌點了點頭。
“我想聽你唱。”蕭黎笑了。
蕭闌頓了頓然後也笑着點頭,在這個寧和的傍晚終於輕聲唱起了那首久遠的歌。
“春日的雨,在我從睡夢中醒來時早已停歇。
在這個世界的邊角,我祈禱着能停止這緩慢流動的時間。”
“於我心底綻放的那朵玫紅花兒,已經連季節也淡忘。
無論是遙遠城市的稀疏燈光,還是近在咫尺的繁華盛景,也都在那抹灰暗中模糊。
但即便如此,在漸漸逝去的歲月里,像是空氣一樣,無法用肉眼看見的心念。”
“髮絲、手指、聲音與眼神,還有體溫。這一切,都一直留存在我身邊。”
“於我眼底綻放的那朵鈴蘭花兒,五月的幸福已重臨。
無論是長橋之上的零零作響,還是清夜月下的湖畔花燈,也都在那輪光芒中深遠。
但即便如此,在即將來臨的歲月里,像是空氣一樣,命途里無法隱匿的蹤跡。”
“接觸的臉頰,與撫摸臉頰的手心,還有你的聲音。這一切,都一直留存在於我心中。”
“河流潺潺的囈語,穿越過午夜的序曲。黑影寂靜的延伸,任憑流年一盡遠去。
喧囂與寂靜并行,炙熱與溫涼融和。你浮遊在空氣里,我看時光正老去。”
“暖光融融的吟聲,流淌過內心的終章。黎明晨色的等待,任憑浮光緩緩而來。
心跳與脈搏交奏,眼神與目光交匯。你停留在時光里,我看黑夜正遠去。”
“晚安,直到我們的清晨來臨的時刻。
願就此將歌憩息在你瞳孔里,留一首十年封塵沒入空氣。”
蕭闌微垂着眼帘還沉浸在其中,眉目間流露出靜謐的美感。
這首歌從口中唱出,卻從心底牽扯出了無數的回憶,那些過去的,美好的,希望的,深愛的。
時間悠遠。
在此刻蕭闌真的覺得自己老了。
老得終於白了頭髮,和身邊的蕭黎一起變成了老頭子,安詳地望着最後的落日。
“待你我老去,再為你斟滿回憶。”
“我順着歲月覓你眼底笑意。”
“此生註定。”
“願就此將歌憩息在你瞳孔里,留一首十年封塵沒入空氣。”
“你是我的命定。”
隨着蕭闌的歌聲停息,太陽漸漸西沉,餘暉散落。
只見那個男人靠在老人的肩頭,雙手緊緊抱着他的腰,像個孩子般依偎在他懷中。從蕭黎的位置能看到蕭闌的黑髮,被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柔軟而又祥和。
日光透過世界的透明順着他挺直的鼻樑蜿蜒進他深色的瞳孔中,形成明亮的高光,他的眼睛裏有着明明滅滅的光,恍若無數個世界閃耀地映透在他的眼中,甚至於是他們無盡的未來。
這樣的畫面美好而又虛幻得如同夢境。
而在蕭黎眼中,這整個世界的陽光,也只是為了點綴眼前這個人而存在。
蕭黎眼角的皺紋漸漸舒展開,安靜地注視着這個人。
望着他極愛着的雙眸,
望着他愛極了的蕭闌。
蕭黎手指彎曲了一下,微微低下了頭,手輕輕地覆在了蕭闌的手腕上,手指撫着男人手腕上的一抹暗色花紋。然後,他觸摸着蕭闌的指尖,握住他,然後是整隻手,手指纏繞、扣住,像是牢牢地鎖在一起。
蕭闌望向他們緊握的手,蕭黎的手已經枯老,皺着的皮膚上浮着褐色的老人斑。但就是這樣一雙手舉過槍支經握住劍刃,曾經冰冷而狠戾地殺戮殭屍,支撐住人類的希望,建造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而如今又緊緊地抓住了他。
在此刻他們的身體終於都是溫熱的,手心相依的溫度,溫暖的、火熱的,沒有一點冷的痕迹。在記憶里的冰冷和陰暗,都恍若已經是很久遠之前的事,哪怕是最陰暗的角落都被陽光照亮,曾經的痛苦也完全地被溫暖驅散。
但是,他們卻沒有時間了。
“蕭闌。”蕭黎的聲音愈發得輕,像是將這個名字緩緩地揉碎在心裏一樣。
蕭黎牽起了蕭闌的手,親吻他的無名指。
而被他親吻的人紅着眼眶,手指顫抖。
“我等你,來找我。”
蕭黎的嘴角輕輕抿起,他帶着蕭闌的體溫緩緩閉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一場期待已久的好夢般。
“晚安。”
夜風拂起,呼吸也淡淡地停滯在了空氣中。
蕭闌手腕上未名花的圖案,最後一瓣暗色花瓣如同零落般漸漸逝去。
更深的黑暗將至,黎明也會接踵而來。
太陽初升的第二天,人群依舊早早等待着太陽的曙光臨至這片海上島嶼的時刻。
從東方的海平面上,出現了一道亮光,海上的波紋映透着的粼粼金紅的水光。人們靜待着太陽的升起,微闔着眼,向著投射而來的溫暖的陽光長久地仰着臉。末世的記憶在此刻似乎都全然消散在了光中,人類的未來恍若在這藍天的幕布下冉冉升起。
在那無人知曉的,陽光所及之處——
相擁的兩人靠在屬於他們的墓碑之前,十指緊扣,黑髮與白髮相纏。
柔和繾綣的陽光將二人完整地沐入其間。
蕭黎,早安。
蕭闌,早安。
世界,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