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六年舊親
“你,你一個小孩子,買什麼房子!”小姑的手指都氣得顫抖,似乎那花錢的人不是何墨,而是她硬生生的從錢包里扒出來給出去的一樣。
但是她心裏也並沒有多相信何墨的話,就連他兒子都沒這個膽子拿着錢自己去買房子,而且那可不是一筆小錢,更別說何墨二十歲都沒到,小姑只當做是何墨故意拿來搪塞她的理由。
何墨將門又拉開了些,他始終站定在門口,等着小姑自己走出門去。
“小墨,你說,就算是你想要搬家的話,買房這種事情也要和大人商量不是嗎?”不管何墨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小姑現在也只能順着何墨的話接下去說。她深吸了一口氣,艷紅的指甲摩挲着手背的皮膚,似乎現在的局面已經完全在意料之外了,小姑輕聲安撫地說著。
“你還記得你六年前對我說過什麼嗎?”何墨蒼白的臉上那雙眼眸似是無悲無喜,但是當那漆黑的目光落在小姑身上時,女人身上似乎都泛起了一層涼意,有些顫慄起來。
“我,不記得了。”小姑的喉嚨有些乾澀,六年前的事情她怎麼還記得清。
“當初我媽離婚搬出來后,就在這裏,你對我說,我已經是大人了,要好好照顧我媽。”何墨的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弧度,嘲諷而又冰冷,“六年前,我就已經是大人了,現在還不算嗎?”
就像是被利用完后就可以輕易鄙棄的道具一樣。
奪走了想要的后,便將所有的爛攤子都扔給了何墨母子自行解決,避之不及,再也無人問津。
“那,那個時候,我就是想提醒你多照顧你媽,畢竟,你,你媽瘋了不是嗎?”小姑說話有點結巴,像是有些底氣不足,她的確記不清六年前她到底有沒有說過這句話。但就算說過了,也沒什麼問題吧,她只不過是善意地提醒一句而已。
“呵,我媽瘋了。”何墨冷笑了一聲,輕聲的低語回蕩在空氣里,“也不知道是被誰逼瘋的。”
“那是你爸的錯,跟我們可沒有關係!”小姑立刻抬聲連忙撇清關係,“我們當時都有勸你爸的,是他自己決心要和你媽離婚,把那個女人和孩子帶回來的,小墨你可不能因為這件事情怪我們啊。而且,你媽不是還弄掉劉慧一個孩子嗎?”
看見何墨的神情愈發的陰沉冰冷,小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然後連忙補了一句打圓場,“我們知道這不怪你媽,畢竟她當時精神狀態有點問題。”
“秦玉,你也別怪別人,都是你傻沒本事,看不住自己的老公,就連外面養了這麼長女人和兒子你都不知道。你也別鬧了,看看現在自己的瘋樣,哪個正常人誰還敢要你?你就別扒着我們宇華不放了,拿着房子,帶著兒子,就感激點過日子吧。”
小姑愣了愣,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好像是自己曾經對何墨媽媽說過的話。
她愕然地抬起頭,只看到何墨那張冰冷的俊臉,沒有憤怒,沒有悲傷,黑色的眸子如同一潭死水一般深不見底,像是能夠溺死一切活物的死海。
明明已經是六年前的事情,但是當年的一字一句竟然都深深烙在了何墨的心裏,從未忘記。但在何墨單調乏味的語調里未曾體現出來的,是當年小姑若無其事地在何墨媽媽身上一次次無形地增加傷痛的何家人趾高氣昂的模樣。
“不怪?”何墨的聲音微上挑着念出了這個詞,“是啊,何宇華沒錯,劉慧沒錯,你沒錯,其他人也沒錯,所有的錯都是我媽的,一切都要怪在她身上。”
“我不是這個意思。”小姑微蹙着眉,有些慌亂地想要解釋。
“我不需要由你們來告訴我媽瘋了,一直留在她身邊的人是我,我知道。”何墨微眯着眼,在燈光的陰影下那嘴角的弧度顯得有幾分莫測,但更多的卻是冰冷,“我知道她是怎麼瘋的。”
劉慧,是何墨父親背後隱藏的女人。
何墨的母親秦玉為了何宇華傾盡了青春和感情,甚至在自己最後的親人死去后,毫不猶豫地將繼承的事業和財富全然託付給了何宇華。她是一個為愛而生的女人,為了自己的愛可以付出一切,將婚姻和家庭視為心尖上的幸福。她的缺點也許很多,清高自傲,脾氣也不算溫柔體貼,與何家的親戚相處不好,但是何墨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一個很好的女人,因為她愛這個家。
所以當何墨的母親知道那個女人和孩子的存在時,她是不可置信的。一次次和何宇華大吵着,像是被逼瘋了一樣天天打電話給何宇華和那個女人,甚至每天都守在何宇華的辦公室里,如同監視一般,即使在辦公室里大吵起來何墨的母親也絲毫不在意,更加不會顧及何宇華的臉面。
歪斜的積木,只需要輕輕一碰,就會驟然倒塌。
本就有着裂縫的世界,只需要一個契機,便會全然崩潰。
當離婚協議書遞到何墨母親眼前的時候,她完全是崩潰的,大哭大喊地去打一個不會接她電話的何宇華的手機,緊緊抱住何墨一遍又一遍地問為什麼他竟然不要她們母子。後來,何墨的母親找到了劉慧,一個和她完全不一樣的溫柔體貼的女人,她聲嘶力竭地質問那個女人為什麼要搶走他的老公,奪走他的家庭的時候。
那個女人卻說,他們才是一開始便在一起的,他們才是真心相愛的。她只是終於等到了她的幸福,而且何宇華的所有家裏人都知道她和那個孩子的存在,換句話說,她們母子才是真正被何家所接受的人。
當何墨的母親與那個女人推搡的時候,那女人摔倒的時候流產了。
何墨的母親這才知道,這還沒離婚,那個女人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一個是比何墨小一歲的兒子,一個是還留在肚子裏的孩子。當鮮血蔓延進何墨母親的視線,那個與何宇華面容幾分相似孩子的哭聲迴響耳邊,趕到的何宇華一巴掌扇來的時候,這個可憐可悲的女人的天徹底塌了。
何墨的存在,成為了何宇華的籌碼,如果何墨的母親不簽離婚協議,那麼何宇華會想盡辦法離婚並且獲得何墨的撫養權。何墨的母親妥協了,已經失去了一切后的她像是恐懼地龜縮在脆弱的殼裏,沒有再像之前那樣瘋狂地吵鬧,而是很安靜地在那張薄薄的紙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來,她不再爭不再搶,就小心翼翼地守着何墨,生怕有人會將她唯一的寶物也搶去一般。
何墨的母親瘋了,從簽下名字的那一刻起,就徹底瘋了。
一天又一天,害怕憂慮恐懼不安,似乎時時刻刻侵蝕着這個女人的心,直到最後完全一發不可收拾。她害怕她的孩子何墨會離開,因為何墨是何宇華的兒子,留着一樣的血,一樣的心性。她有多愛何宇華,就有多恨,而這份複雜的感情完全延續在了何墨身上。
這份變質的愛,化為了暴力和虐待,何墨身上的傷痕一寸寸一道道都是他的母親親手傷害的。她將所有內心的憎恨和愛全都強加在了何墨瘦弱的身軀之上。好的時候將所有的愛和溫柔都給予何墨,瘋的時候痛恨和惱怒全然都發泄在何墨身上。
直到何宇華在三年後見何墨的母親,那天是何墨的生日。
無話可談,見面不到十分鐘就離開,出門的時候卻傳來了何墨無法抑制住的疼痛的喊叫聲。
瘋狂的何墨的母親,燒開的開水,淋了何墨半身。
何宇華將何墨帶去了醫院。
至今三年前的那天是何墨的生日,死去的卻有兩個人。
一個是何墨的母親,在何墨所在的醫院跳樓自殺;另一個是蕭闌,在狹小的箱子裏窒息而死。
“小墨,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也不用再提了不是?”小姑覺得現在討論的方向已經太偏離了,連忙想要終止過去的話題,“但小姑真心的說句實話,你媽當初對你一點都不好,你媽死了你也不是解脫了嗎?”
何墨沒有吭聲,那黑暗的雙眸里即使在燈光下似乎也透不出任何光亮。
本該期待着家庭幸福歲月安好的母親,卻滿臉淚水地醫院的窗口一躍而下,地面上艷紅的鮮血如同臉頰的紅色水彩一樣灑在陰暗的水泥地上,死不瞑目地看着灰濛的天空;
本該在學校揮霍青春人生起步的蕭闌,卻在木箱裏蜷縮着身體瞪大雙眼,屍體上遍體鱗傷,在沁血的指甲后的木片上,染血的字跡一遍遍寫着家人和何墨的名字。
何墨的人生從那一天起徹底失去光亮,但是卻被他人視為解脫。
他們根本不知道,何墨到底失去了什麼。
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人在意過。
蕭闌注視着何墨的眼眸,在那雙眼睛裏,彷彿凝聚着暗黑的風暴一般。蕭闌試圖望向別處,可他的目光就像被死死鎖住一般,錯覺油然而生,他似乎感覺到了一種殘忍的疼痛侵入大腦,那是來源於何墨所承受的苦痛。
“只有我媽死,這還不夠。”何墨的聲音里體會不到一絲感情。
直到此時,蕭闌才終於知道。
何墨是恨着的,他恨着自己的父親,恨着劉慧,恨着那些所有事不關己甚至落井下石的親戚。也許他也恨着自己的母親,甚至是他自己。原本應該無憂無慮的他,卻生活在了欺騙、背叛和爭吵里。
從光亮瞬間打落進黑暗,一次次被攻擊,一次次被傷害,他見不到曙光,只是被迫一直在黑暗裏行走。那些恨意卻被何墨一直以來都死壓在心底,一年一年,最後完全沉澱在靈魂的最深處,滋生出仇恨的執念,即使無人知曉。
“聽說人死後執念太強的話會徘徊世間,也許我媽也一直在看着,等着你們去找她呢。”何墨在夜風裏的嗓音有些沙啞有些低迷,卻讓人感覺到一陣無形的寒意,從脊背蔓延全身。
“六年了,你們,怎麼還不去問問她過得好不好?”
“瘋子。”小姑的瞳仁驟然收緊,何墨的話已經彷彿是明顯的詛咒了。只有何墨的母親死還不夠何墨解脫,那便是在詛咒何宇華,甚至是他們都要死,小姑的心一下子顫慄起來,看着何墨陰森的眼眸里,說不出來的恐懼,“瘋子!你也是個瘋子!真的是那個瘋女人的兒子,這個瘋病已經完全遺傳到你身上了!”
何墨沒有說話,甚至像是根本就不願意吭聲一般,只是靜默得看着愈發緊張不安的女人。卻偏偏就是這樣陰冷的眼神,似乎激起了小姑心中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進而轉化為了叫囂的辱罵聲。
“你以為你是什麼好崽子嗎!你有道理,覺得我們都該死!別以為你不姓何,你身上還留着我們何家的血!你媽當初沒打死你都是我們祖上積德給你換來的!”小姑大聲地叫囂着,咄咄逼人地樣子似乎是完全爆發了一般,“虧你爸花幾百萬養了一個瘋婆子和白眼狼,我真是長見識了!幸好劉慧和他兒子爭氣,否則還不知道我們何家要變成什麼樣……”
刺啦——
劇烈的響聲在房間裏驟然響起。
天花板上的一個燈泡猛地炸裂,玻璃碎片一道划傷了小姑的臉,一道划碎了小姑的一縷髮絲。
女人頓時停在了那裏,後知後覺地還沒有反應過來。
窗帘在夜風中浮起,燈光或明或暗,愈發的寒冷在房間裏似乎蔓延開來。
何墨沒有作聲,視線緩緩地移到了蕭闌所在的位置,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嘴角暗自抿起。
“我媽來找你了。”
何墨的目光落在了小姑臉上,他的表情似乎隱秘在了夜色背後的陰影里,嘴角莫名勾起的笑容讓小姑不寒而慄,徹涼的冰冷從心底泛起。
小姑的渾身一震,似乎陰風襲上全身,她恐懼地四處看着,被剛才的意外和何墨的話給嚇得魂飛魄散,然後迅速拿起了包,踉蹌着就要跑出去,但是才剛走到門口門就突然嘭得關上了。
小姑的步伐一頓,瞳仁猛地收緊,她看着何墨站在門旁但是手卻並未扶在門上,而是那扇門驟然自己關上的。這樣的認知讓女人整個人都在顫抖着,右手止不住顫地伸向手把,打開門后看到外頭黑夜的景色,心裏空落落得卻滿滿都塞着恐懼和驚惶。
臉上被玻璃劃出的鮮血一滴滴落着,在晚風裏,鮮血的溫熱的腥味更加刺激着女人脆弱的神經。
她轉過頭去,近似於恐懼又像是求證般得看向何墨。
“小姑。”
何墨這麼喚着,小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多少年沒有聽過何墨這麼叫過自己了。此時何墨的神情也像是很多年前一樣,嘴角淺淺地揚起一個弧度,但現在更多的是冰冷和嘲諷。
“好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