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血色眼珠
“一夜沒睡?”克里夫司祭走進了門,看着蕭闌坐在椅子上一臉慘白憔悴。
蕭闌轉過頭看向克里夫,眼裏帶着焦灼和憤怒,“你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為止?”
“什麼時候?”克里夫眼角的皺紋眯起,踱步在房間裏着,語氣似乎帶着思索,“我只是想先把你的性子磨一下,你現在的眼神我的確很喜歡。但是,還不夠喜歡到能讓我容忍你這麼看着我,你的婚配者。”
“那絕對不可能!”蕭闌咬牙一字一字地說著。
“即使你的決定會葬送蘭索爾家族的榮耀?”克里夫司祭輕笑着反問道。
“你以為我會在乎?”蕭闌不在乎,什麼家族,榮耀,精神,他通通都不在乎!這些只不過是這個世界裏對他而言毫無概念的東西而已,得來不知所謂,捨棄也無從掛齒。
“那麼,即使那個罪族會因此喪命,也不在乎?”克里夫接着問。
蕭闌的身體下意識地一顫,他抬眼瞪向克里夫,嘴微張了張卻未能發出聲來。
是的,蕭闌在乎。
克里夫笑了起來,笑得傲慢笑得輕狂笑得嘲諷,而那渾濁的眉眼裏還夾雜着一些怒意,“沒想到,你將一個罪族的奴隸,看得竟然比蘭索爾家族的榮耀還重!哈哈,沒想到安德烈公爵果真是生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好兒子!”
蕭闌此時也聽得出克里夫口中嘲諷的意味,他雙手緊緊握拳,卻無從辯駁。
“司祭大人,洛克劍士在外請求與伊索大人會見一面。”
“讓他進來吧。”克里夫司祭回答。
他伸手在半空中揮了揮,光元素魔法陣緩緩隱現出來,然後再次消失。
直到過了一會兒,蕭闌看着那熟悉的面龐走了進來,他依舊是那副輕佻的模樣,嘴角掛着隨意的笑容。見到蕭闌的時候也一如往常一般恭敬地單膝跪下,畢恭畢敬地稱呼他為大人。
“果真是你背叛了我。”蕭闌喃喃地說著,儘管一直懷疑着洛克,但是他始終心存僥倖。此時看到這個男人跪在自己眼前,只覺得心愈發下沉。蕭闌來這個世界的時間不長,就算是雛鳥情節也好對於一直跟隨在身邊的奧奇和洛克,蕭闌都是真心相待的。
他記得洛克初見是一本正經地跪在地上,抬眼介紹自己時卻是一臉神氣的笑容;他記得洛克每次都與他一起調侃奧奇,眼角上挑一臉張揚;他記得洛克親近地呆在他身邊,每次都出許多新奇有趣的點子,卻時不時得一臉壞笑。
原來,那些都是假的嗎?
“我既然從未獻上忠誠,又何嘗談及背叛。”洛克抬眼,那雙眼微眯着,映入眼底的冰冷讓蕭闌驟然幾乎窒息,“我,洛克·威爾斯,必將奉上此生永忠於蘇格菲閣下和其血脈之子。”
“你只不過是一個與罪族勾結,血統骯髒,低賤醜陋的雜種而已。”
蕭闌的目光被緊緊鎖住,洛克那冷酷殘忍的聲音恍如刺入他的血肉。
“蘇格菲的死根本就與我無關!更別說什麼與罪族勾結的事情!”蕭闌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便能如此確信蘇格菲的死與他有關聯。伊索與他的母親留在邊遠的小鎮,他的母親根本就未曾談及過蘭索爾家族的只言片字。就算伊索本人揮霍虛榮,但也從未起過任何的害人之心。
更何況,他也只是在回程的時候偶然在拍賣會上見到了亞爾曼而已。這件事情明明是奧奇和洛克都有目共睹的,為何卻要口口聲聲說他與罪族勾結。
“既然如此,你為何要用被禁許久的藥水來維護一個剛買下的罪族奴隸?”
“而且,是在違背帝國最高指令的聖結令的情況之下。”
“還是你想說,只是單純地偏愛?”
洛克冷笑一聲,嘴角的凹陷恰到好處,像是某種挑動血脈的暗示,但是更多的卻是重重壓迫感。
“……”就這一個問題就足以讓蕭闌啞然。
為什麼?
因為何墨。
因為他是命定之人。
因為第一眼的時候蕭闌便認了出來,不管是那張何墨的臉,亦或是命定之人的感覺。蕭闌對何墨的感官複雜,因為心中始終存着要害他的私心,而且第一個世界裏他最後的確奪取了何墨的生命。以至於他每次看到亞爾曼的時候,都有一種內疚和罪惡感。
說是憐憫也好,同情也好,彌補也好,或者是只是單純的好感也好。蕭闌都無法將何墨棄之不顧,假如沒有見到也就算了,見到了他怎麼可能就這麼不聞不顧地將那個孩子丟在那裏。
他買下亞爾曼的那一天就對那個孩子說過,[我不見得會對你好]。
因為蕭闌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在哪一天,為了自己的私心而故意直接或者間接害死亞爾曼。
但是不論如何,至今為止他都是真心實意對待亞爾曼。
從他買下他一刻起,他只是想儘力庇護他而已,卻從未想過竟然會牽扯出這麼多的意外。
“說不出來了嗎?”洛克看着沉默下來的蕭闌,嘲諷地笑了出來,“我還以為你還有更多辯解的話呢?怎麼這麼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出來?真是不好玩。”
“那麼換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吧,我給你一個辯解的機會,你只需要回答我知道還是不知道就好。”洛克從地上站了起來,那雙眼殘忍而又冰冷地盯着蕭闌,“你是否知道,這個罪族奴隸是從蘇西比利村出來的?”
蕭闌瞳仁收緊,喉嚨發澀。
是的,他知道。
所以才告訴亞爾曼不要說出這件事,就是害怕會讓蘇格菲的親隨誤會。但是此時,那個時候的隱瞞卻成了最好的證據,不僅是他勾結罪族的證據,也是他謀害蘇格菲的陰謀的證據。
“你果然知道吧。”只要看着蕭闌的表情就已經一目了然,洛克忍不住大笑起來,“罪族之人,攜災難禍亂而生。你既然知道他是蘇西比利村瘟疫的主謀,又要聲稱自己沒有勾結罪族,為何不說出來,反而還要一味地庇護於他!”
“對一個罪族的奴隸寵愛至此,是因為想要奪得罪族的力量嗎?”洛克一步一步緩慢地向蕭闌踏過去,那雙眼死死地瞪住蕭闌,像是惡魂般想要將蕭闌生吞活剝,“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聖路易山脈的獸潮?因為未能害得蘇格菲少將碎入獸腹,所以接下來又有了蘇西比利村的瘟疫?所有人都以為是天災**,你卻已經在得知蘇格菲少將的死時洋洋得意了吧?”
“再然後呢?等着蘭索爾家族的人來接你回領地,故意設計好在路程中將那個罪族送進拍賣會,就為了順勢買下來。假裝是個孌寵留在身邊,萬般寵愛迷惑視線,還不惜使用禁水讓他脫離罪族的名聲,就為了能夠一直好好的利用他吧。”
“伊索大人,真是好心機。”
蕭闌震驚地看着洛克,“你到底在說什麼?”
為什麼會這麼想?明明一切都並非是這樣!
蕭闌的心下茫然,這一系列的事情明明都是他跟着蘭索爾家族的安排在走而已,為何現在說起來,一切都是他策劃計謀的了。他根本就從未覬覦過蘭索爾家族的財富,和公爵的虛名,他甚至都不敢去想自己會在這個世界上留下十年之久,又怎麼會因此害死蘇格菲呢!
“無關?那麼你身為魔法師的力量呢?”洛克一手抓住了蕭闌的手腕,用力的力度似乎要硬生生地將蕭闌的手摺斷一般,“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個廢物!呵,有誰教過你魔法,還是你自學?一個一丁點魔法都不會的人,卻一下子使用了常人需要十年之久才能領悟的中階魔法。若不是與那個罪族交易,你何來強大的力量?”
蕭闌的手顫了顫,並未說話,心下卻又什麼開始明了起來。
“在之前你就肆意揮霍,絲毫不在意敗落所有家產,對外也聲稱家產雄厚。那便是因為你早就料到了你會成為蘭索爾家族的繼承人,所以你根本不在意那些小家產是吧?”洛克輕聲笑着,那笑容無情而又嘲諷,像是已經硬生生地看透了眼前之人完全的腐爛一樣。
蕭闌緊咬着下唇,不知該如何辯駁。
怎麼可能會是這樣!那是因為在母親給自己的空間戒指里,已經有了足夠的財富讓伊索富裕一生。伊索之所以揮霍無度,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底氣才敢如此縱盡聲色,他想着就算揮霍完家產再節制也不遲。但是這種極致隱秘的有關財富事情,伊索不傻,他怎麼會輕而易舉地就說出來。
但此時,蕭闌又能說什麼?
誤會至此,偏見頗深,仇恨入骨。
就算他說再多的話,也改不了洛克和其他人的想法。
“你與他交易了什麼?是禁水?是財富?是靈魂?還是蘭索爾家族的庇護,讓他榮耀一生?”洛克怒瞪着眼,那雙眼裏是熊熊的怒火,似乎要將蕭闌灼燒殆盡,“通通都是妄想!”
“洛克,冷靜點。”坐在一旁的克里夫司祭微皺着眉,有些不滿地說著。
“對不起,請您原諒我剛才的失態與不敬。”洛克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向後退了一步,面對克里夫司祭尊敬地跪了下來,“屬下即將護衛安德烈公爵前往賽洛城赴宴,就此先行告退。”
“亞爾曼呢?亞爾曼呢!”蕭闌看着要走的洛克連忙追問。
“終於問了,我還怕你不記得問呢。”洛克笑了,他轉過身來,笑得格外的燦爛,然而那笑容卻讓蕭闌不寒而慄,有什麼刺骨的寒冷瞬間湧上心頭。
洛克推開了房門快步走了出去,然後在轉角的門口似乎拖住了什麼。
在蕭闌的視野里,只看到洛克的手中拽着一個滿身是血的人然後毫不留情地扔在了房內的地上。只聽到碰的一聲墜地,而那身上的鮮血立刻涌在了地面上,華麗的地毯上蔓延開來嫣紅的血色,觸目驚心。
鮮血濃郁的氣味瞬間溢滿了整個房間。
蕭闌的身體壓抑不住地拚命地顫抖着,他瞪大眼看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就像是懷疑自己在做一場不可能發生的噩夢一般。那個他一直庇護照顧的男孩,此時卻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只能看到鮮血淋漓,似乎全身上下無一處完好的孩子,體無完膚。就連那橙紅的頭髮也似乎浸泡在血液里一般,完全遮擋住了臉,讓人不知是否還活着。
他如此庇護心疼的男孩卻受盡折磨,體無完膚、鮮血淋漓地送入眼前。
蕭闌的心緊縮城一團,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在此刻顫慄到了極點,手足冰涼,他踉蹌着想要走過去,但是卻一步都邁不開。有什麼似乎在胸腔里漸漸碎裂着,叫囂着,崩潰着。
“洛克,死了的人就扔出去,別在這裏礙眼。”克里夫司祭看着那血人,像是看見了什麼骯髒不堪的東西一般,皺着眉頭厭惡地移開眼去。
“還沒死呢。”洛克輕笑着說著,他轉過頭來看向蕭闌,“其實,你挺喜歡這個罪族的是吧?”
“不然也不會為他取名字,亞爾曼,真是漂亮的玫紅的顏色不是嗎?”
洛克笑了,笑得很燦爛,但更多的卻是殘忍無情。他像是殘忍至極的食人者在此時歷經時間之後,終於烹飪出了一道絕美的菜肴一般。他的嘴角上揚,隨意扔在地上了一塊染血手帕。
“既然你這麼喜歡他的眼睛的話,那我送你好了。”
蕭闌難以抑制內心的恐懼,面色倉皇地看着那塊手帕,是眼睛,血淋淋的兩個眼珠,那是亞爾曼的。蕭闌覺得天旋地轉,世界一片黑暗,疼惜難忍到幾乎無法呼吸,這個舉動似乎徹底擊垮了蕭闌最後的防線,他的全身崩潰得顫抖着,痛徹心扉。
“真該讓你看看,他一直叫着你的名字,一聲聲哀求着,請求你解救他的悲慘的模樣。”
蕭闌的雙腿軟了下來,無力地跪伏在地上,身體顫抖得不像話,他的藍眸里溢滿了悲傷和痛苦。
洛克依舊笑着,像是一個勝利者一般高高在上地笑着。只是單純地毀滅的話,那就太無聊了。所以,就要看着他們被逼得走投無力的痛苦萬分的樣子。
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蕭闌微低着頭髮出了一聲極小的悶聲。那聲音彷彿從胸腔里發出,像是一個壓抑了許久的人在極致的而痛苦下終於忍耐不住發出的悲鳴。
他記得那雙漂亮得玫紅的眼眸,永遠那麼清澈明亮,影影倬倬地倒映着他的身影。
但是此時,卻血淋淋地出現在此時眼前。
他的手顫抖着小心翼翼伸去,就算淋漓血透也好,那也是亞爾曼的眼睛。
“臟。”克里夫司祭走了過來,伸腳卻將那雙眼珠踢開。
眼珠殘留的血液順着地毯一直蔓延到奄奄一息的男孩身邊,蕭闌觸及到那片血紅,卻覺得全身的鮮血都即將流失殆盡,心臟在胸腔里,空蕩蕩地跳動着。
蕭闌望着那視線盡頭的血紅,直至此刻——
似乎有什麼,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