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001章 冬天
慶佳的冬天很冷,剛進入九月,大片大片的雪花就紛紛揚揚地灑了下來,把大地裝扮成一幅素白的畫,只有白色,無邊無際的白,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其他的顏色。
伊殷站在宮牆邊兩塊摞起來的石頭上,看着遠方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是天空還是雪地,眼神茫然到近乎虛無,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他清楚地記得,在駘蕩宮,衛陽親手給他端來鴆酒,面無表情地看他喝完,隨即噙着冰冷的笑容轉身而去。時值三月,渝京正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伊殷卻感覺四肢百骸,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伊殷原本以為,自己的靈魂會在漫無邊際的黑暗和寒冷中消散,但是漆黑的長夜過去,他依舊醒了過來,只是醒來的時間,似乎有些不對。
剛剛恢復意識,伊殷就發覺了身體的不對勁,已經活了將近三十歲的他,居然變成了個三歲的奶娃娃,而這個奶娃娃的名字,竟然也是伊殷。
疑似乳母的人說著伊殷熟悉的語言,不是漢話,而是扶余話,讓很久沒有聽過的伊殷百感交集,他是在扶余嗎?
十歲以前,伊殷一直生活在扶余,可他記憶中的小莊子絕對沒有眼下身處的屋子這般華麗寬敞,到底怎麼回事,伊殷有點糊塗了。
害怕引起不必要的懷疑,伊殷不敢隨便發問,便自己去尋找答案,反正乳母也沒有不讓他出門,只是必須有人跟着就行。
在陌生的宅子裏逛了兩圈,又聽到些侍女間的對話,伊殷很快就知道了,自己是在位於王城慶佳的扶余王宮,可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在這裏。
伊殷記得很清楚,他的童年是在慶佳城外的一個小莊子度過的。那個莊子非常小,只有三間正房,左右各兩間廂房,進門就是馬棚,養了三匹馬。莊子裏住的人也不多,除了伊殷和衛昭,就是兩個照顧他們衣食起居的啞仆。衛昭手腳不便,處處離不得人,伊殷很多活兒都是自己做,比如每天早上去擠馬奶,還有夏天的時候帶着馬兒出門吃草。
除了住的地方不同,最讓伊殷驚喜的,莫過於衛昭了。兩天前,把大半個王宮都逛遍了的伊殷在乳母的催促下回到北苑,剛一進門,他就看到了衛昭。
衛昭似乎有些不滿他到處亂跑的行為,臉色陰沉得很,簡直可以擰出水來,但是看到衛昭的手腳都是完好的,且行動自如,伊殷抬手捂着嘴,差點笑出聲。
不管衛昭有多不喜歡他,甚至是恨他,看到他好好的,伊殷都沒法不激動,無論如何,衛昭都是給了他生命的那個人。
伊殷記憶中的衛昭,是沉默而抑鬱的,他的手筋和腳筋都被人挑斷了,不能走路,也拿不了重物,如果沒有人幫忙,連自己吃飯都做不到。大部分的時候,衛昭都是躺在床上,他幾乎不說話,自然也不會理睬伊殷,就是鹿鳴來救他們的時候,他也沒對伊殷囑咐兩句,只是把他託付給鹿鳴,就刎頸自殺了。
而現在,衛昭卻是好端端地站在院子裏,雖然臉色有些蒼白,透着幾分病勢,但四肢完好,眼神中也沒有讓伊殷害怕的絕望色彩。
衛昭並沒罵伊殷,他一向不愛和他說話,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就轉身進屋了,伊殷一路偷笑,也跟着進去了。
此後兩天,為了弄清自己到底記錯了什麼,伊殷在宮裏反覆穿梭了好幾趟。扶餘地處東北,南方是大衍,西方是鐵勒,是個漁獵為主,也有部分農耕和游牧的國家。扶余的各方面比起大衍都要落後許多,便是所謂王宮,在伊殷看來,也不如他前世位於渝京荷花里的府邸,因而一天逛上幾遍,真是一點也不費力。
可惜他的努力全無用處,伊殷看來看去,也想不起自己在這個地方住過的回憶,難道他不是回到了自己的小時候,可是其他事情,又都是可以對上的。
比如說,扶余的大君是赫連濯;比如說,衛昭是大衍的四皇子,四年前被赫連濯俘虜;再比如說,他是赫連濯強迫衛昭生下的兒子……
赫連濯不是貪戀美色的昏庸君主,他的後宮,姬妾也不算多,高位的只有大閼氏和左夫人,而這兩位,都是政治聯姻的結果,除此之外,不過幾個沒有身份的侍妾。
但是衛昭,他連赫連濯的侍妾都不如,說是男寵,都有些勉強。
五年前,為了收復自前朝末年就落入扶餘人之手的幽州,大衍皇帝衛夙以平南侯李伉為大將軍,四皇子衛昭為車騎將軍,發兵十萬,進軍幽州。
面對來勢洶洶的大衍軍隊,剛剛乾掉幾位異母兄長上位的赫連濯不可謂不緊張。
要知道,就在十幾年前,縱橫大漠兩百餘年,打得西域諸國和真皋人、扶餘人俯首稱臣的鐵勒人,就是被衛夙的軍隊幹掉的,從而丟掉了漠南所有的據點,只能退居荒涼、嚴寒的大漠北方。
李伉和衛昭帶兵打仗的能力也許趕不上驚才絕艷的長寧王姬清和橫空出世的昭陽侯君臨,可扶余的軍隊,也沒有鐵勒騎兵那般強悍的戰鬥力。
赫連濯的擔心絕非多餘,衛昭在烏蘇大草原縱橫馳騁,如入無人之境,李伉則在阿爾斯蘭嶺以東穩紮穩打,步步推進,眼看幽州就要失守,赫連濯派人傳話鐵勒可汗衛斯雷,商量聯手之事。
不等收到衛斯雷的回話,大衍人自己鬧了內訌,那個被人視作“君臨再世”的秦王衛昭,竟然被赫連濯手下的左將軍拓跋乃剛俘虜了。
李伉為何要害衛昭,赫連濯不清楚原因,也沒興趣打探,因為在失去衛昭以後,李伉照樣指揮剩餘的軍隊為大衍收回了幽州北方四郡,扶餘人失去了烏蘇大草原和富饒的松河平原。
儘管大衍人奪回幽州的理由足夠正當,但對赫連濯來說,祖宗的基業被他弄丟卻是事實。僅憑扶餘一國之力,赫連濯不可能反攻幽州,他的憤怒無以復加,衛昭就成了最好的發泄對象。
赫連濯其實不好男色,但是衛昭的皇子身份,讓他羞辱起來很有成就感,尤其是在衛昭生下伊殷以後,他更是特意派人給衛夙送了信,想要着實氣他一回。
正因如此,衛昭的身份在赫連濯的後宮特別尷尬,說他是男寵,都有點不夠格。可衛昭畢竟有個兒子,赫連濯說不上多喜歡伊殷,心血來潮也會過問,倒不會叫人太過輕慢他們父子。
伊殷有理由相信,赫連濯此舉,不過是侮辱衛昭乃至大衍的又一種方式。
在大衍,男男通婚是合法的,承受一方的男子通過服用“素雲丹”即可孕育子嗣,但是衛家的皇子,歷來都是只娶不嫁的。
三年前,赫連濯的信送到衛夙眼前,憤怒的大衍皇帝不顧規矩,當即斬殺了來使,可衛昭的事情,還是慢慢在渝京傳開了。
面對和記憶中不盡相同的環境,伊殷有些茫然,是這個世界和原來的不太一樣,還是在他不記事的年紀,發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他並不能保證,三歲以前的自己就不生活在王宮。
這日,伊殷擺脫乳母和侍女,一個人跑到宮牆邊上,想要看看外面。扶余王宮不比中原,圍牆修得並不高,不過是成年男子的高度,只是伊殷太小,就是蹦起來也只能看到白花花的牆面。
伊殷轉來轉去,好容易找到兩塊摞在一起的石頭,估計是先前有人在這裏看過風景,就興高采烈地爬了上去,不想牆外和牆內一樣,除了白色,還是白色,沒有任何新鮮東西。
伊殷嘆了口氣,正要準備從石頭上跳下來,突然覺得背上一痛,像是被什麼硬物擊中了,他扭過頭一看,純白的地面上躺着一顆黑色的彈弓子兒。
彈弓子兒是用小石頭磨的,成人拇指大小一顆,打在身上又硬又痛,便是乳母給伊殷裹着厚厚的棉衣,外面又罩了件銀鼠毛的披風,他都感覺背上腫痛難忍,肯定是淤青了。
伊殷抬起頭,四下張望,想要看清欺負自己的元兇。就在此時,只聽“嗖”的一聲,又是一顆彈弓子兒飛了過來,直撲他的臉上,真要是被打中,非得打出個血窟窿不可。
好在伊殷這回有了準備,彈弓子兒尚未飛到,他就先從石頭上跳了下來,躲開了這一擊,免得自己站在高處,活該給人當靶子。
只可惜他穿得實在太厚,雪地又是鬆軟的,落地一個不穩,直接趴在了雪面上。伊殷手腳並用,很是折騰了一番才重新爬起來站好。
而在此時,裴迪已經帶着他的小夥伴,團團把伊殷包圍起來,他們當中個子最高的一個男孩子,手裏拿着一把鐵樺木做的彈弓,剛才那兩顆彈弓子兒,就是他打的。
伊殷不想理睬他們,裹緊披風就要往外走,但是裴迪不許,大聲吩咐道:“先翰,哲哲,你們把他給我攔住!”
伊殷沒有見過裴迪,但他聽乳母說過,裴迪是大閼氏的兒子,比他大兩歲,也是赫連濯除他之外,僅有的一個兒子,平時被大閼氏寵得厲害,養成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性子。
裴迪話音未落,拿着彈弓的男孩子就上前一步,重重推了伊殷一把。他比伊殷高出一個頭,長得也很強壯,把他推翻在地不在話下,裴迪立即歡呼道:“先翰,幹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