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劍丘
談笑間,淋漓的大雨,竟忽然停了下來。
蒼松漫上清涼半月,陳瀚暗笑天公作美,竟連那遮天蔽日的烏雲,也給一道散了去。
一縷冬日輕柔的風,讓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本以為在這山風冷雨中泡得有些時辰,早已習慣了這份寒冷,卻不想還是禁不住這一陣輕風。
興許正如柴大帥所說,南中養人,都將他養得如此嬌慣畏寒了。
正自嘲間,旁側草木微微波動了一下。鐵甲牽動草葉之聲,在闃寂夜裏尤為扎耳。
陳瀚心頭一緊,當即持槊在手,旁側的數十員突將俱是掩身馬側,劍拔弩張。
回應的,是一陣怪異的鶴唳之聲。
陳瀚將長槊往身側一擺,軍士們也將兵刃給收了起來,那不過是先行諳察路況的斥候們回來了。
“將軍,前路草木繁盛,水土紮實,我軍旦行無妨,只是……”
斥候面有難色,猶豫了半晌,方才開口道“將軍,時值子夜,鳥獸不聞,我等……是否尋個完全之所紮下,再作打算?”
“鳥獸不聞故是有疑……只是……”陳瀚有些詫異,這一曲軍卒皆乃飽戰之士,詳境不明之所不可久留的道理也該懂,縱使今日路途艱難,也不至他們擔著三尺軍法質疑將令,說出此等不合韜略的諫言來。
斥候言行反常,陳瀚打算盤問一番再作打算“何故於此地紮營?”
“將軍……”斥候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陳瀚心中生疑“爾等可是,有何事瞞於本府?”
“卑職萬死不敢欺瞞大人!”斥候低頭一拜,硬着頭皮答道“回稟將軍,陰陽有時,我部至此天演異象,眼下約莫已是子時……將軍可曾記得……我軍所押,具為柳槐啊……”
“爾言下之意,柳生怪,槐藏妖么?!”陳瀚怒而以槊擊地“我部奉詔而行,風伯清塵,雨師灑道,邪穢魑魅何敢欺身與我!爾於本府軍中起此蜚言!可是本府平日寬和過矣!”
言談間,一陣悶雷滾過天際,斥候驚詫之下,登時後退了一步,俯首道“卑職不敢!”
“觸及軍法,爾有何不敢!”
陳瀚正欲再行管教幾句,卻不想身後軍士們齊聲求道“將軍息怒!”
他身側的軍士微微抬了抬頭“將軍……羅伍長所言……雖有動搖軍心之嫌,卻也不無道理……”
他偷偷看了陳瀚一眼,發現自家將軍面上怒色稍霽,便繼續說道“何況……劍門關戍守軍卒也曾說過,秦軍自相殺伐,陳倉流血……漂杵……”
陳瀚環視了周遭軍士一道“爾等,俱是此意?”
軍士們跪於泥潭之中,無一人抬頭出言。
“呵,也對。”一直沒說話的胡紹堂發話了,他在旁抖了抖衣甲上的水珠“本將若是於此喪於爾等之手,定也要上錦官城找他柴老兒問出個所以然來!”
“可是……二位將軍將軍……”謝馬痴四下看看,面色凝重“途經此地,鳥獸不聞便罷,連同我軍戰馬,依不見嘶叫了……”
軍士們依舊沒有說話,陳瀚卻發現,他們都不自覺的,朝自己的坐騎望了望。
“紹堂。”他沉吟片刻之後,喚了自己的副將一聲“且持米水,於前開道。”
“這?”胡紹堂愣了一下,卻不想陳瀚又在一旁自言自語道“皆是帶甲之士,同曉吃糧領餉不易。若是有約在先,以禮相待,定也不會相互刁難。”
陳瀚明白,麾下這一曲軍士雖是驍勇,然多出自樵獵耕牧之門,邊陲清貧之戶,歷來對神鬼之說將信將疑。爾後戎馬多年,手染血債,更是對此等怪力亂神之事心生畏懼。
現下,軍士們心生畏懼,他縱使典刑以正軍法,然軍心浮動,仍舊不可大用。為今之計,只有消除軍士們心頭的顧慮,再作打算。
同袍多年,胡紹堂又怎會不知道陳瀚的考量,因而雖是不願,他還是提着水囊,從鞍包里抓了一把百米走上前去,拜了一拜。
“隔壁鄰道的同袍!”胡紹堂高聲喊了一嗓子之後,煞有介事的朝着前路拜了拜,又奠了一道清水“有主無主的孤魂,有頭無頭的弟兄!胡某這廂有禮了!”
“我等!”他說著又奠了一把米“系,晉寧太守府下,鎮南都統陳瀚將軍所部,借道此地,望貴部稍讓,我部馬快,貴部無需多等!”
“陰陽相讓,互不相妨,胡某,拜謝!”
胡紹堂說罷又是一拜,軍士們先前尚只覺此地陰森,此刻讓他這一通祭拜,卻好似前路真有何物似得,縱使是陳都統,望着他在月光下又是拜又是奠的,也不覺有些後背發涼。
陳瀚不禁搖了搖頭“紹堂。”
“啊,將軍。”胡紹堂轉過身來,饒有興緻的朝他一抱拳“下官已奠罷亡魂,此路,我部旦行無妨!”
陳瀚無奈的招了招手“紹堂,切入列吧。”
“臣!”待胡紹堂入列之後,陳瀚忽而朝天喊了一聲,揮手將戰袍一撩,持槊長跪道“鎮南府都統陳瀚,敬祈皇天厚土!世事崢嶸,亂臣無義!至浮生營苟,魑魅當道!臣瀚!承天詔,稟王命,奮死浴血,誓還國邦青穹!願吾皇洪福齊天,助瀚,攘除姦邪!臣瀚,長跪拜謝!”
“眾將士!”他緩緩起身,橫槊沉聲道“且隨本府,除魔斬妖!”
一眾軍士不由錯愕,卻發現自家都統沒有等他們的意思,竟獨自一人持槊於前,大步而進。
“紹堂,謹遵將令!”
一人牽頭,軍士們紛紛亮出兵刃跟了過去。
“謹遵將令!”
低沉似觸手可及的墨雲,此刻為雪天緋夜所染,在慘淡的月光下,紅得有幾分妖冶。
路旁的老槐樹,掉光了葉子,正張牙舞爪的立在那裏,猶如一頭凶獸。
夜風,在樹梢嗚咽着。
看慣了南中常青綠木,見了這枯木,陳瀚不自覺的頓了頓腳步,多看了兩眼。
“嗯?”就是這頓足的一霎那,將軍的眉梢,又蹙了起來。
鎮南都統抽鼻嗅了嗅,隨即輕輕將左腿後撤了半步,此刻,他的鼻翼間正瀰漫著一股甜味,甜膩得讓人有些發悶。
軍士們悄無聲息的亮出了兵刃,明晃晃的刀光在林間撲朔。兩員持盾的護衛,有意無意的上前把將軍護在了身後“將軍。”
“隨本府上前一探。”
“是。”
眼看陳瀚帶着護衛沒入林間,胡紹堂心憂之下,便點了十餘名軍卒跟了上去。
一進樹林,胡紹堂便看到陳瀚蹲在地上,一面翻看着草葉,一面嘆了一口氣“奇哉怪也…”
那一道草葉,被壓踏得十分平整。
他捏緊了拳頭“再上前看看。”
胡紹堂點了點頭,抽出右腰上的短刀,不時衝著身側的枯枝劈砍,乾淨利落的開出一條道來。
“咕……”
胡紹堂的喉頭的吞咽聲,在夜裏尤為的清晰。
腥風裹着惡臭跌進了陳瀚的懷裏,藉著月色,他能清楚的看到方才路邊所見的老槐邊上,竟立滿了碗口粗細的木樁,木樁上,釘着着甲的屍骸。雖是還有些距離,也不難從甲胄範式上看出,這些甲士,曾是秦軍士卒。
陳瀚想湊上前去探個究竟,胡紹堂卻死死拽住了他的袍子“澤清,不怕厲鬼作祟,旦防叵測之人!”
陳瀚擺了擺手手"將士們心中驚懼,還是本府親往。"
說罷,他便獨自朝那顆老槐走了過去,將士們雖是驚懼,卻又礙於上官安危,無奈之下也只得追隨左右。
“唔……哇……”
一名護衛望着眼前的景象,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可還是嘔出了幾口酸水。
眼前甲士的屍骸並非是以繩索繫於木樁之上,一柄長劍,自其前胸刺入,貫木而出,他是被那柄長劍釘在上面的。
“四下查驗一番。”陳瀚朝護衛們吩咐了一句,便拍了拍胡紹堂的背,上前仔細的觀察起來。
那甲士的四肢為人斬去,眼珠也被挖了出來,兩鬢之下,唯留右耳,現出了一副血淋淋的骨面。
“斷股、刖臂、剜眼、劓鼻、割耳,俱五已是極盡凄慘之能事……”胡紹堂皺着眉頭從鎧甲上捻起一絲血肉“何故,加以梳洗之刑刮面……”
“尚不可知。”陳瀚說著用手指按在了前胸長劍穿入的創口“血跡甚寡,致命之傷不在此處,紹堂,搭把手。”
胡紹堂點頭托住屍骸斷臂,他握住劍柄,一發力,便將那柄銹跡斑駁的長劍給拔了出來。
胡紹堂順勢將屍骸放在了地上,揭開鎧甲后,屍骸上的罩衣依舊只有前胸的一個創口,直至連同罩衣一道解去,胡紹堂才不可置信的望着陳瀚“澤清,這!”
罩衣內如同盔胄下一般,只剩下了血淋淋的白骨,甲士周身血肉連同五臟六腑一道不知所蹤。
“紹堂……”抿了抿乾澀的雙唇,陳瀚抬起頭來“且傳令,讓軍士們遍查屍骸……”
胡紹堂看了陳瀚一眼,欲言又止,略一行禮,便握着劍鞘沒入夜色。
四下寂靜,只剩下了他一個人,陳瀚蹲伏於屍首旁側,在屍骸的肋骨上來回摸索着。
墨雲漸漸掩去了月光,本是慘淡的夜色,又深沉了幾分。
沒有創口,沒有斷骨,宛若戛然而猝。
“劍門關……”陳瀚似乎琢磨到了一絲線索,他將甲胄重新掛在木樁上。提起銹跡斑斑的長劍便照甲胄前胸圓護刺去。
“鏗!”
長劍應聲透甲!
陳瀚左右搖晃了長劍一番,劍身竟入木一尺有餘。
“凶利之器……”陳瀚暗嘆着拔出劍來,輕撫劍身,隨即面色大變。
八面!此劍竟有八面!
須知,自兩晉至今數百年,長劍為軍制兵刃,其範式雖是更迭不休,但其面數也不過四至六面,而今這柄狹長厚重的八面長劍,便只剩下一個出處……
漢劍。
若非心懷叵測者蓄意施為,這便是一柄自漢代而來的凶利之器。
劍脊上還鏤有數字,夜色深沉,瀚細觀而不得,正欲取折明火,恰逢月露雲間,數字隱現……
“景……五……川……”銹跡掩住了銘文,陳瀚便取障刀刮拭劍身,待銹跡退去,一行輕重頓挫有致的漢隸,便連同一道寒芒印入鎮南都統的雙目。
“景耀五年西川甲駑坊制……景耀五年……”陳瀚皺了皺眉,他依稀記得景耀這個年號,卻不曾記得是哪朝哪代哪個皇帝所用,細思片刻,他猛然瞠目,如觸焰一般的將長劍扔了出去。
“是景元四年!”
魏景元四年,便是漢景耀五年!
一縷虛汗自鎮南都統的臉頰滑落,汗珠帶過一路溫熱,讓風一吹,有如刀刮蟻噬。
面上的刺痛冷麻讓低頭沉思的將軍驚醒了過來。
“嘩……”遠處草葉撥動輕響,陳瀚驚懼之下,拔劍回身……
“好快!”陳瀚的腦海中只來得及浮現出這麼一個突兀的念頭,模糊的黑影便撞入了他的懷中。
隨後便是右臂上一陣濕熱,長劍當即脫手而出!
黑影連沖帶撞的把將軍撲倒在地,灼熱的鼻息噴在他的臉上,眼前竟是滿目駭人的血口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