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您先請。」
「藏某擔待不起這個您字,元小總管,請。」藏澈唇畔的笑痕更深了幾許,輕聲道:「元小總管不想與藏某在這裏互讓到天邊擦黑吧!」
吳副掌柜看着客氣無比的兩個人,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倒是桑梓冷靜旁觀,最後是元潤玉覺得再跟藏澈客氣下去,這個人真的能夠與她在門口互相推讓到天黑,所以說了聲「藏大總管客氣了!」就領着吳副掌柜率先而入。
在元潤玉進去之後,藏澈也提步要進門,桑梓跟在他的身邊,伸手拉住他,壓低嗓音向他問道:「瑤官,你想幹什麼?」
藏澈笑聳了聳肩,覷了桑梓一眼,「既然有爭端,當然就要解決,逃避不是解決事情的態度,不是嗎?」
說完,他拉開桑梓的手,轉身走進門裏,臉上唇畔的笑容猶深,只是那抹笑意,未曾有過些許,染進他的眼眸里……
在三代之前,『浣絲閣』何家是以雲錦起家,其中,以一種金線織滿地,又被世人稱為「金寶地」的妝花錦聞名,一直以來,這種金錦都是朝廷徵收的貢品,能有這等技術,讓『浣絲閣』在達官貴人之間名氣不小。
後來,前兩代的當家娶了一位川地媳婦,那位媳婦兒家裏幾代都是蜀錦的知名大家,她嫁到何家之後,便將一門好手藝教給了何家的織手,還憑着記憶繪了一本錦譜,惹得娘家人不滿意她一心向著婆家的作為。
但是,這卻讓她在何家受到公婆喜愛,與夫君生了一子二女,美滿終老,在那之後,許多官家夫人逢年節就會指名要買『浣絲閣』的錦匹添彩,一時生意大好。
不過,好景不常,在這一代,那個兒子繼承了家業之後,不學無術,把偌大家產花在脂粉之地,最後敗光了家產,不得已將『浣絲閣』質給了『京盛堂』以換取買絲料的三千五百兩銀子。
這本來是一個願質一個願當的買賣,要是『浣絲閣』本金利水付不出來,就歸『京盛堂』所有,卻不料這個何世宗竟然憑着兩代交情,找上了『雲揚號』,簽下了買賣書契,把『浣絲閣』以五千兩銀子,賣給了問家,而如今,兩家找上門來討取,何世宗卻是不知去向。
對於一個打着『京盛堂』名號,另一個頂着『雲揚號』旗幟的客人,『浣絲閣』的老門房不知道該從何攔起,只能跟在藏澈與元潤玉身後,迭不住地喊道:
「幾位爺……真是對不住,我們家少爺幾天前外出了,沒說何時回來,要是方便的話,請改日再……」
這時,幾個『浣絲閣』的夥計長老聽見了騷動,也都跑了出來,其中一個年紀約莫五十多歲的婦人,見了藏澈他們竟然不顧阻攔就闖進來,正想大聲叱喝,卻看見老門房一臉汗涔,在他們身後搖着手示意婦人別衝動。
藏澈先回頭看了桑梓一眼,然後與元潤玉對望,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一笑,最後由藏澈開口道:「請各位莫慌,我們不會傷害你們,與我們有交易之人,是你們東家,是非曲直,就待我們找到何少爺再談,現在請你們放心回去工作,只是麻煩留一名熟手為我們帶路。」
幾個人面面相覷,最後由老門房留下來為他們引路,帶着他們在莊子裏四處察看,途中,忍了幾忍,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我們少爺……其實是個大好的人,從來就沒刻薄過莊裏的哪個夥計織手,他一定是有什麼不得已之處,要是幾位找到了他,還請手下留情,少爺他是何家的最後一點血脈,要是他有什麼意外……拜託了!我老秦在這裏給各位跪下了!」
說著,已過半百的老人家就要趴地跪下,但膝蓋還未着地,就被元潤玉給急急地拉了起來。
「我們都是年輕人,禁不起老長輩你這一跪,生意上的事情不關人命,我們自然也希望何少爺好好的,是不?」
問出最後一句話時,元潤玉望向了藏澈,示意他也說句話,卻見他只是聳肩笑笑,轉身走進老門房帶着他們來看的庫料房,桑梓隨在他身後走進去,兩個人一起站在分門別類,規劃得十分完善,也備得十足充分的庫料之前,半晌,藏澈走上前去,拿起一縲染得極好的水紅色絲線,轉頭把那一縲絲線舉到桑梓的面前,勾唇笑問:「阿梓,你想到了什麼?」
好不容易安撫了老門房,隨後進來的元潤玉看着藏澈手裏那一縲水紅色絲線,再掃視過架上齊備的庫料一遍,回頭對跟在她身後的吳副掌柜說道:「吳老,這事不對勁,『浣絲閣』一匹錦布在市面上,至少要價幾十到百兩之間,要是這些備料都能派上用場,織成錦匹去兌成銀子,何少爺未必不能償還『京盛堂』銀子,當然也根本不必把他家幾代的祖業以五千兩的價格賣給我們,這事……大大的不對勁。」
聞言,吳副掌柜悶咳了幾聲,不知道該如何暗示他家小總管噤聲,別把不該說的話,在敵手面前全曝了光,而藏澈與桑梓則是相視了一眼,不知道元潤玉究竟是沒心機,還是知道他們也瞧出了異樣,不如在這時攤開來說清楚。
「我要說的,與元姑娘所說的一樣。」桑梓在與藏澈交換眼神之後,走到他的面前,接過他手裏那一縲絲線,在手裏掂了一掂,在鼻尖聞了一聞,才又開口道:
「這絲線貨色並不陳舊,分明是以茜草新染而成,何少爺如果真的有周轉不靈之處,又何必在要消匿蹤跡之前,買下這批備料呢?瑤官,或許我們兩家該合計合計,若是冒然爭得你死我活,或許,就正好陷進對手設的局裏了。」
最後一句話,正好被進來察看情況的老門房聽到,他急得滿臉通紅,眼眶泛着淚,大聲喊道:「什麼……什麼局?我家少爺是好人!幾位爺,你們信我的話,他不是會做壞事的歹心人,他不是啊……」
這時,在門外忽然傳來一道男子的嗓音,帶着些許輕嗤的笑意。
「是或不是,老人家還是等事情大白時再說吧!到時候再看看究竟是你識人不清,抑或是何少爺真有難言之隱。」
「鴻兒?!」
隨着元潤玉喊聲一落,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門口,看見問驚鴻修長的身形倚在門邊,挑起一邊眉梢,以一雙比尋常人更加深邃的琥珀色眼眸,笑着反瞅他們。
而在同時,一名年紀約莫四十開外的中年人越過他的身畔,直步進來,湊首在藏澈耳邊低語了數句,半晌,藏澈點頭微笑,低聲交代了幾句,便示意中年人可以先離開了。
在中年男人離開之後,藏澈含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問驚鴻身上,「看來,藏某與問少爺的想法都一樣,只不過差別在你讓元小總管先行,自己帶人押后,而我則是讓人押後進來,要徹查『浣絲閣』的帳本,現在既然你我雙方都不想吃這個虧,彼此人馬也爭執不下,何不我們各退一步,待事情調查清楚之後,再看如何釐清利益,問少爺意下如何?」
聞言,元潤玉先是看了吳副掌柜一眼,看見這位老長輩心虛地別開臉,明顯知道在他們進來之後,問驚鴻會帶人有所行動,就只有她被蒙在鼓裏。
她說不上心裏是什麼感受,美眸望向問驚鴻,看見他也明顯心虛地別開目光,專註在與藏澈的對話上,在這時,隱約地可以聽到門外傳來『浣絲閣』的人們此起彼落的叫罵與哭求聲。
雖然,從小在『宸虎園』長大,知道生意上的事情學問很深,如今,在『京盛堂』的手裏握有質券,而在『雲揚號』這方面則是有買賣文契,而且,還是有官府憑證的官契,即便『浣絲閣』的人要報官來捉他們,告他們入侵門戶,還說不準會被兩方給反告回去。
夫人一直告誡她,生意上的事情,很多時候不能只講情面,要她無論再不喜歡,都要試着習慣與釋懷。
但她覺得自己很沒用,總還是會忍不住心軟……現在,『浣絲閣』的事情已經不是五千兩銀的事,而是與『京盛堂』之間的較量輸贏,一點都大意不得,所以,鴻兒是對的,不把事情先告訴她,先做了再說,反倒是比較好的。
她從來都是知道輕重的,只是心裏會偶爾失去該拿捏的分寸而已。
「玉兒。」
在結束與藏澈之間的談判,決定兩家商號先暫時把爭端擱置一旁,待事情釐清了再做決斷之後,問驚鴻走到元潤玉面前,拉起她的一隻手,半是安撫半是哄道:
「我不是故意要瞞你,今天只是查帳而已,沒有要對那些人做出什麼處置,畢竟現在我們與『京盛堂』的人還談不攏條件,但無論之後這個地方歸誰,我都跟你約好,那些在這裏做活兒的人,我一定想辦法讓他們一個都不動,讓他們還是能在這地方做事,好不?」
「一定?」元潤玉抬眸瞅他。
「我保證,一定。」問驚鴻咧開笑,用力點頭,「不生我氣了?」
「本來就沒生氣,但以後再敢騙我,我一定好好教訓你,我只是會難過,但不會阻止你做該做的事情,這一點你最好搞清楚,知道嗎?」元潤玉語氣雖然帶着惡狠,但還是被他逗得止不住勾起明媚的笑。
「弟弟疼姐姐,捨不得你難受嘛!」
「油嘴滑舌,不聽。」
元潤玉與問驚鴻從小青梅竹馬,像這樣的對話早就習以為常,然而,看在藏澈幾個人眼裏,卻不由得心裏暗暗驚奇,若論在商場上走動的年資,問驚鴻說起來也大概就這一兩年的時間,比較活躍。
在更早之前,人們只知道『雲揚號』有一個頭腦十分靈活,卻也十分會惹事的紈褲少爺。
然而,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問驚鴻嶄露的鋒芒,已經讓商場上的前輩們充分明了「長江後浪推前浪」這道理絕非只是古人隨口說說而已,但是,若非親眼所見,誰能想到在生意場上,那個神情總是帶着三分傭懶,彷彿冷淡得沒將任何人放在眼裏,更遑論擱在心上的問驚鴻,竟然會如此好聲好氣,去哄他家小總管開心?!
自始至終,藏澈眸光冷然地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他聽說過沈晚芽讓她的兒子與元潤玉姐弟相稱,卻不料竟也讓他們的感情好到如斯地步……莫怪那天元宵夜,元潤玉會拚死維護,套上這等交情,一切就都說通了。
忽然,門口的動靜引起了眾人注意,先是桑梓,然後是藏澈,他們不約而同地看見一顆女子頭顱斜斜地從門板后探出來,白嫩嫩的鵝蛋臉,略高的額頭,俏鼻朱唇,怎麼看都是一張漂亮的少女臉蛋,笑起來的時候,就像藏澈一樣左嘴角邊有一顆小梨渦,正是此次隨着她家舅舅前來金陵的雷舒眉。
「找、到、了!」
就在問驚鴻也察覺門外的動靜,隨着也回過頭,就看見雷舒眉笑得只見白牙不見眼仁兒的目光直瞅着他,一瞬間,他竟然沒能持住平素的冷靜,後退了半步,一臉「見鬼了」的表情,引起他身旁的元潤玉心生好奇。
元潤玉的視線從問驚鴻移到雷舒眉的笑顏上,想到上次她家少爺弟弟曾經隨口說過雷舒眉是個瘋子,那一天的詳細經過,無論她再逼問,問驚鴻也像是不願回想般,對誰都是絕口不提。
這教她對雷舒眉更加感到興趣,因為,從來都是問驚鴻在惹事生非,找人麻煩,從來都是別人怕他,從未見過他曾真心怕過誰……她想不透,此刻,在他們面前的,明明是一張燦爛無邪的美麗笑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