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就在元潤玉被那燒餅迸出的香氣給引誘時,一隻男人的大手伸了過來,手裏是被扳成一半的燒餅,她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這隻手的主人。只見他轉眸朝她一笑,她眨了眨眼,第一次發現這男人唇邊竟有顆小梨渦,再想看清楚時,已經不見了蹤跡,但她卻不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吃吧!總歸也不是我花錢買的,剛才那個賣燒餅的人不是說了,正宗胡人口味,百年手藝,嘗嘗,說不定意外的好吃。」說著,藏澈把燒餅往她的方向遞了一遞,示意她快點接過去。

「小兄弟,你就吃吧!」攤主對着元潤玉一臉誠懇地說道:「我這毛老弟做人不拘小節了些,他喜歡轉角豆腐店老闆娘的事情,我們街坊鄰居大伙兒都知道,都說他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不過說歸說,還是必須誇他的燒餅真是做得好,比他家老頭子手藝還出色,我到現在每天沒吃上兩三塊,心裏還會覺得那一天什麼事情沒做完一樣!」

明明只是半個燒餅,卻成功的教元潤玉覺得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她或許不該把藏澈想得那麼壞,又或者,是看見那一抹帶着梨渦的笑容,才讓她對他有點改觀?

她從他手裏接過燒餅,說了聲「謝謝」之後,先聞了下香氣,無法忽略掉觸手的溫暖,忍不住香味的誘惑咬了一口,幾乎是立刻的,與一起也咬下燒餅的藏澈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地說道:「好吃!」

「我就說吧!毛老弟的手藝是一絕啊!兩位客倌自便,我忙去了!」攤主聽他們讚美燒餅好吃,一臉與好兄弟與有榮焉的得意表情,捉下掛在肩頭的巾子,在麻臉上抹了兩下,轉身回到攤子前面繼續忙着糖芋苗的活兒。

空氣里飄着甜甜的香味,嘴裏嚼着帶着芝麻咸香的燒餅,配着稠薄均勻的糖芋苗吃着,就在這人來人往的街頭坐着品嘗,分外的有滋有味。

「謝謝你的燒餅,下次換我回請你。」元潤玉不好意思白吃他的燒餅,在站起身離去之前,對他表示了善意。

藏澈坐在原地不動,抬頭與她低斂的美眸對個正着,那雙黑白分明的瞳眸無論看過幾次,都還是會被其中如烏玉般的光亮給懾住,本來沒想過在這裏遇到她,只是如今覺得遇見了也還不差。

他淺勾起一邊嘴角,以極淡的嗓音笑道:「其實,你也是個挺虛偽的人,我們不過半斤八兩而已。」

元潤玉嚇了一跳,比起被他說是虛偽而感到生氣,她反而比較吃驚於他洞悉人心的本事,但下一刻,她又覺得自己該生氣,想他憑什麼如此說她?!只是一時氣過頭,不小心被氣得有點結巴,一句話說不完全。

「什麼……虛偽?有人……有人這麼說話的嗎?藏大總管,你、你難道是……是三歲小孩,不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嗎?我……不對,你的燒餅我一定還你!好與你……與你以後兩不相欠!」

「你敢說自己沒在心裏腹誹過我?」他挑起一邊眉梢。

「但我沒說出口!」話才說出口,元潤玉立刻就後悔了。

「那看樣子比起來,你還比我更虛偽呢!」說完,藏澈朗聲大笑,像是聽見了什麼開心的事情,渾厚的笑聲引來無數路人的側目。

元潤玉再不能更用力地瞪着他,深吸了幾口氣,勉強自己冷靜下來,「總之,燒餅我一定還你,藏大總管,失陪了!」

說完,元潤玉丟下幾個銅子兒,拔腿就走,一直到老遠的轉角,都還能聽見藏澈的朗朗大笑,直到確定他看不見她的身影,元潤玉才停下腳步,一臉懊惱地把頭抵在一面石牆上,把牆壁當成藏澈恨捶了幾下。

話說另一頭的藏澈,在元潤玉離去之後,笑聲漸歇,不多久,在他臉上平靜下來的表情,顯得很冷淡,若不是嘴角還有大笑過後,未能完全平復的淺淺勾痕,在一旁看着的攤主很難相信眼前教人感到有一絲寒意的年輕人,和剛才與另一個小兄弟說笑的人是同一個。

然而,只是須臾的平寂,藏澈很快的又恢復了一貫從容的淺笑,只是轉眸望着元潤玉離去的方向,似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因為揉着暖而軟的女子芳馥,乍聞之下,只覺得馨香,一時辨不出是何種花香。

這個時候,一頂坐轎在攤子前面停住,一名年紀約莫四十開外,身穿一襲質地華貴錦服的中年人急急地從轎子下來,走到藏澈的面前,端詳了他好半晌,原本欣喜的臉色添了幾分激動。

「澈兒,真是想不到,竟然真的是你!你讓人來找我……」

「三叔。」藏澈自始至終,表情都是淡淡的,目光與中年人相對半晌,微笑道:「多年不見,這裏不是說話的好地方,隨我來。」

話落,藏澈站起身,掏出了一隻碎銀子擱按在桌上,轉身率先離去,中年人先是一愣,隨即向一旁的兩位轎夫招招手,讓他們抬轎跟着,然後自個兒徒步跟隨藏澈的身後而去,不止地搓揉雙手,一臉的大喜過望,彷彿對他而言,藏澈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

隔日——

『京盛堂』的金陵分號一大清早就瀰漫著濃濃的燒餅香味,藏澈在得到通報后,人還未走到前堂,就聞見那熟悉的胡餅香味。

「瑤官,這些燒餅是怎麼回事?」桑梓看見他過來,忍不住問道。

「怎麼回事?難道,送這些燒餅過來的人沒有留下名號?」藏澈不必問是誰送來這些燒餅,他的心裏早就有數。

原本圍在桌子邊的掌柜與夥計們看見大總管過來,紛紛為他讓路。

「就因為有留下名號,我才問你,『雲揚號』的小總管給你送這一百個又零半個的燒餅,是怎麼一回事?」

「是她親自送過來的?」藏澈掀開食籠的蓋子,以竹編的蓋子本來就透氣,為燒餅鋪底的粗棉布保溫也能讓熱氣充分透散出來,是以,當他掀開棉布的時候,燒餅仍舊熱着,卻沒有悶住一絲毫的濕氣,一個個仍舊錶面乾爽酥脆,就只有被掰開的那半個略乾冷了些。

以竹籃裹粗布裝餅過來,真想不到那個說話做事都是大刺剌的姑娘,有這一副好細膩的心思。

「不是。」桑梓搖頭,語氣輕淡,「送餅過來的人是火熟行做餅的老闆,他說訂餅的客人只交代把餅送過來,報上小總管的名號,你就會知道緣由,說這半個是還你的本金,一百個是利水,這是什麼交易買賣?這本金和利水之間的數目懸殊會不會太大了些?」

聞言,藏澈忍不住大笑,想元潤玉說過要與他兩不相欠,卻不料她不只還本金之後,還把利水加得那麼足,光這一百個燒餅,足以看得出來她想與他撇得一乾二淨的力道。

他的目光落在最上頭的那半個燒餅,想也知道這半個是元潤玉親手掰開的,他探手取起半個燒餅,光想到她掰開這餅時,肯定是對他一臉鄙夷惱恨的模樣,他就忍不住笑得更加開懷。

在他身旁的眾人,包括桑梓,對於他笑得如此開心,都有些愣了,不過就半個餅,值得他如此暢快?!

「我就要這半個,剩下的,你們分了吃,別給我留了。」說完,藏澈也不加解釋,就拿着半個燒餅回到後院去,一直到修長的身影消沒在穿堂之後,都仍舊可以聽見他的笑聲。

眾人面面相覷,其中,桑梓面上聲色不動,心底卻有些訝然,正因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哥兒們,才知道藏澈從來裡外都分得很清楚,對於外人,他未曾見過這位兄弟對誰顯過真性情。

甚至於有些生意場上的相與,與藏澈交手數年,會面過無數次,卻也不知道這個人笑深時,左唇畔會有一顆帶着些稚氣的梨渦,因為這人在人前,從來都不會笑得真心誠意,而能夠逗他笑得如此歡暢的人,這天底下,除了一個蘇小胖,只怕這元潤玉是第二個。

藏澈的反應教桑梓不住心想:若說,蘇小胖是多年的好兄弟,那麼,那個元潤玉,對瑤官而言,又代表了什麼呢?

在讓人送那一百又零半個燒餅去『京盛堂』之後,元潤玉覺得自己應該要離藏澈越遠越好,因為,她總覺得自己似乎被那男人挑起了某種程度的劣根性,竟然也跟着他一起小心眼起來。

不不不!她不能說他小心眼,不然又會被他說她在腹誹他……

元潤玉思緒一頓,想自己幹嘛沒事在意起他的看法!

可是,她真的覺得自從遇到藏澈之後,受到他不少影響,做了不少蠢事,更別說,她還故意掰開了半個餅當本金還他,這種幼稚到極點的舉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在挑釁……

不成,以後真的看到他就要躲遠些,雖然,她骨子裏是想看到藏澈在收到她送的餅之後,是什麼樣的反應?!

無論如何,與他之間,是不相欠了!元潤玉深深地感到自個兒好不爭氣,竟然因為這個結論而感到有點高興得意。

春日夜晚,還帶着些許寒意,元潤玉坐在蘸堂階前,就着廳內明亮的燈火,仰起嬌顏,望着高高掛在天邊的一彎上弦月,雙手揪緊襖子,呼出的氣息些許化成了白霧。

在她的記憶中,金陵的春天比京城來得暖,但這次回來,發現只是白日裏暖些,夜裏還是寒涼如水,她將雙手收在襖子寬大的對袖之中,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畏寒的小老頭,沒有人知道她收在左袖裏的右手,從袖袋裏掏出一把黃銅鑰匙,緊緊地摟握在手裏。

她緊緊地握着鑰匙,就連鑰匙的刻痕陷痛了手心,她也沒稍微放開手的力道,因為比起心裏思念的痛,手掌心的那點疼,根本就不算什麼。

爹,玉兒可以嗎?已經可以了嗎?我不知道,爹,都已經那麼多年過去了,已經可以了吧!

元潤玉凝視着那一彎弦月,在心裏一次又一次反覆地問,可是,直到她眼裏都已經泛上了淚水,朦朧了月光,心裏仍舊空落落的,沒有人能來給她答案,一如明月沉默不會開口說話。

「玉兒。」問驚鴻不知何時走到她的身後,笑喚她道。

聽見他的喚聲,元潤玉眨去了淚光,轉頭注視彎身坐到她身邊的問驚鴻時,已經與尋常無異,只是有些不太高興,撇唇道:「你還是不肯說與雷家小姐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嗎?」

問驚鴻沒想到逃了兩天,她開門見山問的還是那個雷瘋子,他深吸了口氣,又嘆了出來,無奈道:「我說沒事,你相信嗎?」

「不信。」她搖頭。

「那就別信,玉兒,但我是真的不想提起她,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再記起她這個人。」問驚鴻掩面,頗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讓它徹底過去的意思。

「你怕她?」

「從小到大,你見我怕過誰?」

「夫人?」

聽她哪壺不開偏提那壺,問驚鴻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只是琥珀色的瞳眸深處,卻是沒有半點怒意,臉色只綳了一下子,便失笑道:「對,你說得沒錯,我確實怕我娘,因為,從小到大,她沒有一天不想辦法整治我,身為她的好兒子,我當然希望她成功,可是,如果說承認她成功了,是不是我也同時就承認自己被她給治得妥妥貼貼,乖巧聽話?」

他一臉既無奈又不甘心的表情,把元潤玉逗笑了,她悄悄地把銅鑰擱回袖袋裏,伸出手拍拍他的後腦袋,就像她小時候每次安慰做錯事情被罵的小少爺一樣,雖然小少爺總是一臉不需要任何人安慰的倔強表情,可是,當她伸手時,他也從來沒躲開,會乖乖接受她的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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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狐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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