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半晌,雷宸飛才別過頭,深沉的目光看着另一畔的林子深處,一片無垠的濃蔭碧綠,厚實的嗓音,輕而緩地說道:
「瑤官,但凡為人,都想事求兩全,但這世上,從來都只有左右為難,或許,有一天你會知道,當你遇到那個另一半的時候,心裏會有無盡的喜悅,會像是忽然頓悟般,知道自己這一生究竟是為了誰而活,但是,在這同時,心裏也會開始有掙扎,我愛着你的晴姐姐,愛到自己死的時候,也會想要把她一起給帶走,因為,捨不得自己不在她身邊,沒有我保護她,她或許會吃不少苦,在我心裏,哪怕一點苦,都捨不得她嘗,但是,另一方面,又希望她可以活下去,即便沒有我在她身邊,她都可以好好的活着,仍可以是這天底下最幸福快樂的人,當年,我選擇了在臨危的那一刻,把一切交給她,希望她可以成為後者,沒有我,仍舊可以活得很好,如今,我想自己還是會選擇後者,沒有我,她仍舊可以滿心愉悅的渡過每一天,直到我們再到黃泉相見的那一日。」
聞言,藏澈沉默了許久,在心裏為他的姐姐高興,在她這一生里,遇見了一位真心替她着想的好夫君。
無論這個人,在他們藏家家道中落之時,扮演了什麼角色,就只是這個人對他姐姐的那份心,都已經可以抵足一切了。
但是,在同時,他卻也感到恍惚與迷惑,想這天底下,會否出現一位讓他想攜着她共死,卻又想她活得比誰都好的女子呢?
若有這個人……沒由來的,在藏澈的腦海里,又想起了元潤玉那一張明艷絕倫的臉蛋,想起了在那一場春夢裏,她活色生香的雪白胴體……藏澈咬牙,不願在雷宸飛面前失態地想起那些教人臉紅心跳的片段。
雷宸飛的心思敏銳,總覺得他的小舅子在這次回來之後,失了幾分往日平素的冷靜,雖然不知道原因為何,不過,他卻以為這是好事,他的妻子一直希望她的弟弟能覓回幾分人情味,而不是遇事總能夠細細較量的冷血商儈。
就在這個短暫沉默的片刻,院門外傳來了不小的騷動聲,其中,以蘇染塵氣呼呼的叫囂最為明顯。
「你們別拉我,祥清叔,我管不了那麼多了,你們讓我進去,我一定要打醒那個大混蛋,好不容易人都回來了,竟然過了那麼多天,還不肯乖乖回來當差,他知不知道我撐得很辛苦?!我要告訴他我不幹了!讓他自己回來把該做的事情做完,這他奶奶的夠狠心的,就一點都不替我們這些兄弟想想,你們放開我,要不然我不客氣了……」
祥清故意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老邁可憐,「蘇小胖,你這架勢是連祥清叔都要對付?叔叔老了,怕是捱不了你一掌啊!」
「我……我沒有啊!祥清叔,我怎麼可能對付你呢?我只是——」蘇染塵喊冤,常常分不清楚這位老總管話里的真假,就像他常常被藏澈給耍得團團轉一樣,不同的是,祥清是長輩,他不能不給面子。
「我想,瑤官,你的好日子到頭了。」雷宸飛此話一出,與藏澈丈舅二人相視失笑,一起調頭看着你一言,他一句,原本騷動不止,但很快被祥清控制住場面的小院門口,又道:「就算我有耐心跟你慢慢耗,你那些兄弟們已經不想放過你了,尤其是那個蘇小胖……往後,你可以再對他多鞭策些,他不止武功了得,還是個會辦事的好人才。」
藏澈微笑頷首,對這番話心領神會。
「我知道,謝宸爺提醒。」
末了,雷宸飛喚進了祥清,讓他推着自己離開,蘇染塵與桑梓幾個人雖然也跟着進來,但在雷宸飛面前,他們就彷彿看見一座永遠超越不了的巍然大山,一如孩提時的安靜敬畏,不敢吵鬧。
但是,在雷宸飛主僕二人前腳才一離開,他們幾個人後腳就與藏澈吵成一片,幾個一起長大的兄弟,互不相讓,唇槍舌劍地吵了起來,熟絡熱鬧的氣氛,彷彿他們幾個兄弟,在今日之前,從未有過片刻的分隔與疏離……
在桑梓他們幾個人離開之後,藏澈迎來了自己一直在等待的長輩,從小就像是親生爹爹般疼他護他的祥清叔叔。
藏澈見着這位長輩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起的尷尬表情,主動伸出手,把祥清給攙到小院裏的石桌前坐下,挨着在他身邊的另一張石椅上落坐。
「祥叔。」藏澈撒嬌般笑喚,「瑤官好想您呢!」
祥清沒想到這小子一開口就是這般軟語攻勢,原本想訓想罵的話,忽然間被噎吞回肚子裏,讓他忍不住又氣又笑。
「你這孩子……也不替祥叔想想,要做那件事情之前,好歹給祥叔一個知會啊!你可知道你把祥叔給嚇壞了!我想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孩子怎麼可能會……怎麼可能……」
至今只是說起,祥清心裏還是覺得慌,看着藏澈的眼神有氣怨,也有沒轍的疼愛。
藏澈微笑,安慰地拍了拍老人家擱在桌上的手背,「祥叔,都過去了,我在這兒,就好好的坐在您的面前,您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呢?」
「是,都過去了。」祥清點頭,像是想到什麼,忍不住搖頭苦笑,「年輕的時候跟在東家身邊,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那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怕,下手該狠時,我們從來沒有留情過,可是,在一聽到你背叛了『京盛堂』,去了『至誠齋』,那個時候我……算了!都過去了,瑤官,別再有第二次,祥叔老了,禁不起你再折騰一次了。」
「是,祥叔,我答應你,日後,一定不再教您操心。」
「好,有你這句話,祥叔就放心了。」說完,祥清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神色帶上了幾分嚴肅,「下個月初的總商大會,瑤官,祥叔聽說你想角逐總商之首的位置,可是認真的?」
藏澈沒有回答,只是以一抹輕淺的微笑以為回應。
祥清這一瞧,知道這個後輩是認真的,不免有幾分擔心,「你現在只是『京盛堂』代東家,再加上『至誠齋』這件事情鬧得風風雨雨,瑤官,祥叔看你這勝算不大啊!」
藏澈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再拍了拍老人家的手背,溫聲道:「祥叔,你只需要記着,瑤官不會再讓您為我操一絲心,就行了。」
一年一度的總商大會,向來都是商場上的一大盛事,再加上今年要遴選出新任的京城四大總商,所以場面更是比以往還要熱鬧滾滾。
這幾日,京商會館之中,各方人馬齊聚,因為任誰都知道倘若能夠得到總商之位,等於掌握了無數的人脈與金源,甚至於與朝廷之間的交易渠道能夠更加開闊,所獲的財富尚且另計,就只是權位,已經是迷人至極的寶貝。
『京盛堂』是京城裏數一數二的大商號,這一點任誰也沒有異議,但是,在雷宸飛掌權的時代,他對於總商之位興緻不大,即便偶爾為了應酬出現在京商會館之中,也都是孤來獨往的一號人物。
自然,一直以來,想要結交他這位大商擘的大小商家不少,只是他從來就沒有想要與誰深入交往,當年,在他娶藏晴為妻,後來生了一場大病,甚至於一度昏迷不醒,把當家權柄全數交代給妻子之前,人們對於總是彷彿矇著一層神秘面紗的『京盛堂』,是既敬重又忌憚。
但到了藏澈掌權的這幾年,『京盛堂』忽然變得可親許多,雖然沒有表明要爭取總商之位,但是待人接物總是平易近人的藏澈,在商場上交遊廣闊,一聲號令,就能夠引伴無數,幾件轟動商界的大生意,都是出自他的策劃,教人看了是既佩服又眼紅。
以往,藏澈的動靜就是總商大會的關注,這一次,更是無人不把注意力放在他這個人身上。
因為,今年,有風聲傳出藏澈要爭取總商之位,而且,目標屬意第一位的大總商,總商之首,在京畿一帶的商界可謂舉足輕重,隨意一個輕跺,都能夠讓商界為之震顫,但幾個老前輩對他的野心嗤之以鼻。
想他不過才而立之年,竟然就想要摘下總商之首的位置,要是先前,或者他們還將這個年輕人放在眼裏,但經過前陣子『至誠齋』一事之後,商界對於藏澈的評價不再像先前一樣都是肯定讚賞的。
如果只是搏個末尾的總商之位坐坐,或許勉強可以,但要爭總商之首,他們一個個都敢以腦袋對賭,絕不可能!
對於自己是眾人的注目焦點,藏澈心裏有數,而他不明白的是,明明應該一心撲在如何得到總商之位的心思,為什麼在看到問驚鴻攜着元潤玉出現時,竟然全部都轉到她身上,再不能移開。
而在這一頭,元潤玉不明白為什麼鴻兒要堅持帶她來總商大會,說是要帶她來看一些豺狼虎豹的嘴臉,好讓她以後更有警惕。
她想鴻兒是想帶她出門解悶,自從那一天,她回去之後,向夫人提出解除婚約,這輩子不想嫁人,整個『宸虎園』里就瀰漫著一種微妙的沉寂,雖然夫人嘴上沒說什麼,但她可以看得出來,在這位長輩眼眉之間泛着難掩的憂傷與失望。
鴻兒要她別放在心上,說要是沒讓她好好罪惡一把,才不像是他娘親的做人風格,他要她放心,過陣子絕對就會雨過天晴。
對於問驚鴻一心向她,甚至於出賣自己的親娘,元潤玉心裏有說不完的愧疚,但是,她真是百般不願被他帶來總商大會,因為,她知道在這個場合上,她會見到對自己而言,比起豺狼虎豹更加可怕的人物。
問驚鴻一到京商會館,就被幾個認識的老長輩給親熱地拉過去說話,留下元潤玉一個人落單,在她看見藏澈之時,簡直連想都沒想,轉身掉頭就走,只想有多遠走多遠。
「你站住。」
看見她見了他掉頭就走,藏澈心口悶得像是被人塞了一團棉花,一口氣吞落不了,在回神之時,已經拋下跟隨他前來的桑梓眾人,大步追上她,卻沒料到他越追,她就跑越快,一直到會館後院才逮到人,就像是一隻行動迅捷的飛鷹叼住小雞般,緊握住她的一隻手腕不放。
「你放開。」元潤玉回頭瞪着他緊箝住她手腕的大掌,目光就直直地落在那上頭,看也不看他的俊顏一眼。
藏澈挑起一邊眉梢,或許是因為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才不過一段時日沒見她,竟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見了我你就跑?我是會吃人的鬼嗎?就讓你害怕到這種地步?」
「我不怕你。」見他沒打算要放手,元潤玉開始用力掙扎想抽脫,才甫一掙開來,急急地轉身就要逃開。
看她明明嘴裏說不怕,卻是一個勁兒的想要閃躲避開他,教藏澈忍不住一時動氣,對她喊道:「不怕就給我乖乖站好,不準動。」
元潤玉驀然停下腳步,忍不住回頭一個白眼朝他扔過去,心裏既氣又悶,想他說不準動就不準動?
也不想想,他就算是『京盛堂』的代東家,『雷鳴山莊』說一不二的大總管,也管不到她這個『宸虎園』的小總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