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他已經許久,不曾笑得如此開懷了!

「好,不當公主就不當公主,只是,朕堅持,必定要讓你以公主的儀典嫁到夫家去,這件事情,你可不許再與朕推辭,這是朕該給你的恩榮,有些事情,朕做得過分了些,你就讓朕用這個方式彌補你吧!」

元潤玉總覺得帝王的話細細聽起來,似是話中有話,但是,她只是默然地看着他慈愛笑視着她的深峻臉龐。

她想起了啞婆,想起了白映秋。

她聽說帝王一直知道當年是白映秋帶人對元府動手,這些年,卻許白映秋高位,這一招,依藏澈的說法,是捧殺。

帝王讓白映秋成為眾人的眼中釘,明擺的侯爺高位,卻不受聖上寵愛,這強烈的對比,讓白映秋處處受到刁難與冷眼,然後,是故作不知真相,逼着白映秋去把她爹找出來,最後,終於成功的把白映秋給逼瘋了。

在這一刻,想起了藏澈在她入宮之前,曾經告誡過她,要她視君如虎,寧少一言,勿多一語,再想到這些日子的風波不斷,讓她明明覺得有些事情不對勁,卻是什麼都不想問。

這一刻,她只想保住對自己而言重要的親友,以及藏澈。

她心裏很清楚,若他有任何差池,她承受不起。

段競雲看清了她的眼色,卻是故作不知地忽略過,笑道:「玉兒,雲叔叔才剛下朝,現在想歇會兒,你先下去休息,晚一點過來陪雲叔叔用頓午茶,朕讓人做你愛吃的桂花糕……」

「那是爹愛吃的。」

「玉兒不愛吃桂花糕嗎?那還是……」段競雲笑問。

「爹愛吃,玉兒自然也是喜歡的,謝謝雲叔叔。」元潤玉不再反駿,只能順從應下,看她雲叔叔的表情,她不需要多問,他沒說出口的點心佳肴,絕對都是她爹愛吃的,她不以為皇帝日理萬機,還會撥心思記得兒時的她喜歡吃些什麼,但她卻隱約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雲叔叔心裏,記得她爹的每一個喜好,無論是吃穿用度,都是一清二楚的,牢牢地記着。

如果兒時的她看不明白,如今,她卻已經能夠看得十分透澈,才知道兒時的她心思單純得可怕,怎麼會以為眼前這人是因為厭棄了她爹,才會將他們一家眨到金陵去呢?

也直到如今,她才懂,為何當年她爹會篤定,他們會待在金陵兩年的時間,那是因為他與雲叔叔早就約好,兩年之後,必再讓他回到京城。

在元潤玉退下之後,帝王屏退了左右,御書房中,只剩下他一人形隻影單坐在御案之前,肖似他父皇的高大身影顯出幾分寂寥,他低聲地喃着,曾經的元奉平喜歡吃些什麼細點佳肴。

每一樣,都是如數家珍,而如今,那些東西也都成了他愛吃的,其實,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將那人的一切都吃進肚裏,讓那人融成自己的骨血與肉,再不容分離。

「奉平,你竟然連自己的女兒都欺騙,喜歡喝酒的人明明就是你,卻硬是把罪名扣在朕頭上,真想不到你也有這麼卑鄙的時候,朕再見到你時,必定要找你算這筆帳,但看在你只讓朕知道真相的份上,朕原諒你。」

他記得那個人喜歡品酒小酌,記得關於那個人的一切,包括總是逮到機會就訓他的古板毛病,他都記得一清二楚,而此刻,他彷彿能夠聽見那一道清冽好聽的嗓音對他說——

「二殿下,你要切切記着,佛家語說:凡事太盡,緣分勢必早盡,凡事,留些餘地較好,免得日後追悔莫及。」

「奉平,你總喜歡說話拐彎抹角,責罵朕心狠手辣。」帝王往後仰靠在明黃雲龍紋椅背上,抬起手掌,掩住雙眼,在眼帘一片黑暗之中,回憶着仍猶歷歷在目的往事片段,一抹淺徐的笑,苦澀地躍上他的唇角。

這一刻,他想起了從前,很遙遠的從前,他彷彿還是那個才不過年僅十歲,性情古怪的小皇子,看着那一年才不過十七歲的少年狀元,在「恩榮宴」領着眾進士具表謝恩。

殿上,少年一身正六品的朝服朝冠,冠上別著只有狀元能夠獨佔一枝的金花,那翩逸的身形,俊美無儔的容顏,不卑不亢的談吐與神態,讓包括他在內的無數大臣,都忘不了那一日,曾有個少年,撼動過他們的心魂。

明明記憶鮮明猶如昨日,然而如今再回想起來,竟然已經是近三十年的光陰匆忽而過,當年的小皇子成了今日手段雷厲風行的帝王,而當年的俊美狀元郎卻已經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在他的心裏,不願相信,那個一路將他護上帝王高位的男人,如今或許已經是黃泉里的一縷鬼魂?!

「奉平。」

帝王渾厚的嗓音幽沉的在殿裏回蕩,那語氣,就像面前站着一個他最最親愛的人,有笑,有怨,還有着一絲縷壓抑着不願正視的哀傷。

「在那封信里,只有你的血寫了『信你』二字,這就是你最後想告訴我的話嗎?但我不值得你相信,我不值得……奉平,他們都說你死了,但我不信,只要你一日未親自入朕的夢裏來,親口向我告別,我就相信……信你還活在這世上,你知道嗎?年年的生辰,我都在等你履行承諾,等你回來見朕,給我敬一杯祝壽的酒,多少好酒,我都給你捜來了,今年,你還是不打算回來嗎?你還想再讓朕等多久呢?奉平……」

最後的那一聲叫喚里,帶着幾分哽顫。

人生至苦,苦在求不得。

這些年,他想見那個人,卻連一夢都求不得。

求而不得的苦,這些年,日日夜夜啃蝕着帝王的心。

御書房裏,幾近死寂的沉默之中,只余帝王的嘆息,回蕩不絕;這些年,他想了無數次,卻從未想明白何謂「凡事太盡」,只知道時光再重來一回,他會更加不計一切手段與代價,只求能夠挽留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而這一次,誰也不能阻止他。

誰也不能阻止他……

昨日裏,藏澈在相隔多月之後,再踏進「待月樓」,與蓮惜相談了一場,說明了他即將成親,日後不能再當她的後台大官人,但是,他已經買下她的賣身契,當著她的面前撕掉,從此,她再不屬於任何人,是自由之身,曾經予她的金銀首飾,全數歸她。

今天一早,藏澈的「不動院」里收到了一封帶着香粉味的女子信箋,署名之人是蓮惜,然後,還不過午時,在『宸虎園』里的元潤玉就收到了藏澈派人帶過來的口信,要她想辦法找到藉口出門,到畫舫去見他。

如今,元潤玉要出門見藏澈,其實根本就不需要想藉口,她家夫人給了交代,鴻兒日後是要娶人家閨女進門的,所以,她這個姐姐去跟未來的親家打好關係是十分重要的任務。

元潤玉一點兒都不覺得這是苦差事,相反的,她知道夫人對於她喜歡藏澈,以及鴻兒喜歡眉兒姑娘,等於是把整個『京盛堂』都招惹回來的事情,其實是十分頭疼的,不止一次後悔,怎麼不從他們還小的時候就指腹為婚,早早成親,如今一切麻煩就全省了。

元潤玉走上畫舫,心裏覺得有些詭異,大概是因為見不到一人,所以覺得氣氛寂靜得教人有些毛骨聳然。

「進來吧!我在艙房裏。」

聽見藏澈低沉的嗓音從門裏響起,元潤玉鬆了口氣,推門而入,見他就站在床前,回過頭,向她比了個關門的手勢。

她關上了門,環視四周,才正想問他為什麼忽然找她到這裏來,就見到他走到她身邊,與她一起看着那一張架子床。

「我想知道,請你告訴我,那天,在這張床上,你是如何照顧被毒蛇咬傷的我呢?」藏澈開門見山,很滿意看見她面色又是震驚又是怔愣,他想,自己在看到蓮惜的信時,大概也差不多是那副表情吧!

「我……我……那一天,我沒有……是誰告訴你的?」最後,元潤玉放棄了掙扎,話問出口之後,才想反正他都知道了,誰出賣她已經無所謂了。

而藏澈也不打算糾結在這一點上面,他不答她的話,只是一個大步上前,壓低俊顏俯瞰着她,又再一次被她惹得咬牙切齒。

「如此重要的事,你怎麼可以瞞着我?!」

元潤玉退了一步,卻阻止不了他的步步進逼,小聲道:「最初時,我怕你知道了會看輕我,會更加討厭我,所以我不敢讓你知道……後來,在你冒生命危險救我,我知道其實你並不是太討厭我的時候,我更不敢說了。」

「為什麼?」藏澈對她的理由倒是好奇了起來。「我怕你……會生氣。」

「那是什麼見鬼的理由?」他低咆道。

「你看,你這不是氣我了嗎?要是你知道了,一定氣我瞞你,況且,一開始沒說,瞞得越久,就越不敢說,因為你一定會更生氣,氣我瞞你那麼久……」話說到後來,她頭越來越低,聲音越來越小。

藏澈一時氣結,被她這麼一說,他竟然連生氣也不行,看着她只差沒把頭低到胸前的小媳婦兒模樣,心裏倒覺得好笑。

「把頭抬起來。」

「不要。」

「抬起來。」

「先說你不氣了。」

「你再不抬起來,我就繼續氣下去。」

果然這話好用,才剛說完,就見她乖乖地把頭抬起來,藏澈好用力才忍住笑,想她看起來好像很怕他,其實細究下來,竟然還敢跟他討價還價,論起來,是誰上了賊船都還兩說呢!

驀然,藏澈扯開一抹很賊的笑,長臂一攬,圈住她纖細的腰身,再下一刻,已經將她整個人勾抱上床,高大修長的身軀覆落其上。

「你……要做什麼?」元潤玉抬眸看他,心跳如擂鼓。

「再試試。」他輕柔的嗓音充滿了勸誘。

「你想試……試什麼?!」元潤玉就像是一隻即將被大野狼吃進嘴裏的小白兔,一臉危疑地看着他。

然後,很快地她就發現他只是說法古怪了些,他的舉動倒是很顯而易見,完全不同於那一天的笨拙,相反的,簡直是俐落至極地為她寬衣解帶。

「你住手,藏大總管,不要脫我的衣服……」元潤玉嬌顏羞紅,很努力地想要保住一件件被他除去,然後往床下丟的衣衫。

在將她整個人卸到只剩下軟兜與褻褲時,他終於滿意地停下手,斂眸凝視她,輕聲道:「叫我瑤官。」

「……可是,那天你說夢話的時候,喊自己『澈兒』。」元潤玉一邊說著,一邊想扯過旁邊的錦被往身上遮。

藏澈聞言一愣,陣光忽然變得深沉,柔聲問道:「告訴我,那天在夢裏,我還說了什麼?」

元潤玉被他嗓音里的柔情似水給喊得一愣,就連原本要做什麼都忘了,回眸迎上他的目光,「你喊爹,也喊娘,也喊了晴夫人,你說你已經長大了,已經可以保護得了他們,要他們相信你。」

「而你,替他們答了我,是不?」依稀彷彿之間,藏澈記起了一些片段,記起了那一天在夢裏時,有人對他說了話,讓他瘋狂的心安定了下來。

「我是為自己說的,我信你,我說的是實話。」她直視着他的眼眸,看見他泛起近似寵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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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狐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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