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永遠,都不會是。
她是個臉皮厚的。
雷舒眉對自己的這個性格特點也是頗有自知之明,自從她十六歲,又是威脅又是利誘,騙到生平的第一本武功秘笈時,她就知道自己這輩子比起好人,她其實會更接近無恥之徒一些些。
但是,在那天,聽問驚鴻說出那句話,以冰冷的眼神看着她的時候,她才終於知道原來她臉皮再厚,行事再無恥囂張,心還是血肉做的,被傷害的時候,仍舊會覺得很痛、很痛。
他篤定的說他們不可能,她想知道為什麽?
今天,她的疑惑終於得到了解釋。
「你家小痞子……他已經名草有主了!他與那位元小總管已經訂下了婚約,聽說,今年入秋就會訂親,打算明年春天成親。」
在『舍予鏢局』後進的小院裏,微風徐徐吹來,在院落轉角小亭里,擺了一桌簡單的酒食,雷舒眉與解伏風分別據着兩張圈椅,對面而坐,不遠之外,可以聽見鏢局的兒郎們在廣場上練武吆喝的聲音。
在這半熱不冷的天兒里,雷舒眉已經一身嫩黃色的纏枝蓮紋夏衫,外罩一件牙白色的絲棉半臂,質地厚薄適中,在這不涼不熱的日子裏穿起來,舒適通風,最是恰到好處。
她無心於酒食,只飮面前一壺茶湯,在聽着解伏風的口氣像是在揭曉天大的秘密之時,在她的內心確實有震撼,低斂美眸,注視着握在手裏的深藍雲紋錦囊,半晌,像是不肯相信般,幽幽地問道:
「你這話有幾分可靠?」
「八九分,聽說……他們從金陵回來之後,還打算將婚期提早……」解伏風說到最後,音量越來越小,最後看着雷舒眉沉凝的嬌顏,不太放心地試探喚道:「眉丫頭,你沒事吧?」
以一個男子欣賞女子的角度來說,雷舒眉無論是外表或衣飾,都是極賞心悅目的,任誰見了她嬌嫩模樣,都知道她是備受寵愛的,她從來既敢說也敢要,一看就知道從小沒受過多少委屈,以及嘗過被人拒絕。
「我沒事,我很好。」她勾起淺笑,聳了聳肩,纖指輕輕地撫過錦囊上以同色亮絲織出的紋路。
「會說很好的人,根本就是一點都不好,好嗎?」解伏風難得的發脾氣,因為雷舒眉裝作不在乎的表情,讓他想起了一個人,總是冷靜得就像天崩下來也能說出「沒關係」的樣子,可是最後呢?真是該死,他解伏風生平天殺的最討厭明明是柔弱女子,卻一副不讓鬚眉的硬漢子態度,於此,他有很不好的回憶。
「這就是你今天找我,唯一想跟我說的事情嗎?」她微偏臉兒,將話題從她不想回答的事情上一語帶過。
「那個……當然,是另有正事啦!」被她一語道出,他嘿嘿乾笑,畢竟,她那個小痞子要跟誰成親,關他們兄弟們啥事呢?
「說吧!我聽着。」她點點頭,不帶半點狡黠的認真表情,難得看起來像個普通二十歲的少女。
「我說啊,你家舅舅……不會真的……那個了吧?」解伏風說話語帶保留,就怕提了出來,惹雷舒眉忌諱不高興。
任誰也沒料到,藏澈從「金陵」回京之後,就再沒回過「雷鳴山莊」,如今,商場上盛傳他從「京盛堂」帶走一票人,投靠了「至誠齋」。
憑他們在江湖上的人脈,以及探聽的門路,要調查出藏澈背叛「京盛堂」,帶着一票兄弟出走「至誠齋」的真相,其實也不是太難,只是需要花一點功夫,其一是雷舒眉沒下令讓他們去查,沒許他們隨意去抽調人手,其二,是藏澈這個人做事十分謹慎,再加上這人身邊跟隨着一些不簡單的高手,一個沒留神,就怕他們反而栽在他手裏。
解伏風比誰都明白,雷家的人,個個都是卧虎藏龍,不是好惹的,既然雷舒眉都沒開口了,他們自然也就省事為妙。
不過,他不敢告訴雷舒眉,他們兄弟也差點栽在問驚鴻手上,要不是後來「金陵」的事情結束,他們跟着雷舒眉回京城一起撤退,只怕那個小痞子已經讓人查出他們的底細……或許,那個人其實已經心裏有底了?
想到那個小痞子,解伏風心裏一陣忐忑,忍不住想罵句他奶奶的,怎麽這些做生意的傢伙,玩起陰的比他們這些江湖人物都狠啊!
他想,肯定是因為「商人重利輕別離」,他不管,肯定是!
「那個是哪個?」雷舒眉「哈」了一聲,比起剛才一副大受打擊的痛心表情,現在的她看起來反倒輕鬆許多,「我爹都不擔心了,你擔心什麽?」
「我是不擔心……只是,老頭兒,兄弟們怕如果最後是你要掌管『京盛堂』的話,那咱們『舍予鏢局』,你不會不管吧?」
解伏風臉上掛着討好的笑,眼神里充滿了試探,這幾天,幾個長老憂心如焚,知道他今天要來見雷舒眉,要他必定想法子問清楚,不然他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整個鬧心啊!
「你們已經想到那兒去了,想得倒是又快又遠啊!難得了,平日裏可不見你們這麽精明善考呢!」
雷舒眉被他毫不掩飾的貪婪表情給逗笑了,剛才的陰霾心情,消散了幾分,能與解伏風這些人直來直往的感覺很好,她在折騰這些人時,總有說不出的痛快,但是,她卻偏偏牽挂着那個有本事讓她百般忌諱,有話不敢直說,就算知道他有未婚妻子,她都不想輕易死心的小痞子。
或許,她先前根本就不該追去「金陵」,如果沒有那些時日與問驚鴻相處,讓他仍舊只是那個敢在她所知道的真正老千面前出老千,對方的手段黑,他敢比對方更黑的小痞子。
當問驚鴻在最後那一賭局裏,以小吃大,教眾人為之驚嘆嘩然時,他勾在唇畔的那抹淺笑,雍然恣意,教她默默在一旁看了,轉不開視線,在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個兒筆下的小痞子真的活了過來。
誰也看不出來他究竟是使了什麽手段,只是在最後贏回銀兩時,把錢分給那些被老千們贏得慘兮兮的輸家,說了一句「別跟這些人賭,十賭九輸,若能贏一次,是他們讓你們僥倖而已」之後,笑着晾晾手就走了。
知道問驚鴻在局中出老千,是後來她對那些專使千術的賭棍們逼問出來的,他們都說他所耍的那一招,在江湖上已經很多年沒見人使過了,聽說是失傳了,最初想出那個「引君入瓮」招術的人,是一位姓秦的老頭。
他們猜測,問驚鴻與那位姓秦的老頭,必定有關聯,因為是高手門徒,才會教他們敗得那麽慘烈。
對於這些老千為自己的失敗找借口,雷舒眉只是冷笑不予置評,後來,就是元宵那一夜,再見到他一個人出現在廟市之中……
驀然,雷舒眉揚起螓首,看着面前的解伏風,給自己找一點東西專註,不讓自己的心思有餘隙去想,或許,從那一刻之後的事情,她根本就不該去做,但是在元宵那一夜,她真的不願意再與問驚鴻只是擦身而過的陌生人而已。
解伏風不知道他家總鏢頭為什麽要看着他,但對於她稱讚他們精明善考,他是感到挺驕傲的,呵呵笑道:
「好說好說,老頭兒你沒打算不管咱們,咱們的心就安穩吞回肚裏去,別的也不想了。」
聞言,雷舒眉笑而不答,忍不住拉開了錦囊的抽繩,從裏頭取出了一顆如幼兒巴掌大小的雨花石,神情專心地以指尖細細勾勒着雨花石的紋路,那天,她知道問驚鴻是想看這顆石頭的,但是,她就偏偏故作神秘,無論如何都不對他出示這顆雨花石。
其實,如果他對她有心的話,是可以猜到的。
鴻雁——
在她手裏的這顆雨花石,牙白的底色上,有一隻顏色幾近血紅的大鴻雁,展翅飛翔的身姿十分美麗,當她將這顆石頭放在掌心上的時候,牙白的底色與她的手心融成一塊兒,會教她有一種錯覺,像是美麗的鴻雁飛進了她的手心,讓她能夠掌握住牠一般。
所以,她很喜歡這顆雨花石,總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吉兆。
但,或許它不是。
原來,問驚鴻對元潤玉好,對她言聽計從,在處理「浣絲閣」的事情時,都依順着她的意思,並非只是少爺與小總管一起長大的好交情,而是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婚約,往後,是要成為夫妻的。
「老頭兒,你倒是說說,問家那兒……你打算如何?」解伏風忍不住一直探首,想要看清楚究竟是什麽寶貝,能令雷舒眉如此珍視地看着。
因為知道什麽金銀財寶,對她而言都不過是浮雲般不值一提,所以解伏風更加好奇,想那個寶貝,絕對是稀世奇珍,他能看一眼也好……
雷舒眉卻連瞧清一眼的機會都不給他,把雨花石放回雲紋錦囊里,但仍是以雙手握着,揚眸泛起自信的微笑。
「從小,我爹就教我,要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對的,就算所有人都在拚命阻止,說我是錯的,但只要我心裏知道,相信是好的,是對的,就別管誰說了什麽狗屁倒灶的鬼話,只管去做就對了,你說他們秋天才要訂親,現在才不過剛進入孟夏呢!他們仍舊是一個少爺,一個小總管,未必沒有我插足的機會。」
「要是那小痞子最後仍執意要娶他家小總管,你……難道當妾嗎?」
雷舒眉挑起秀眉,笑睨了他一眼,「解伏風,蒙古那兒最近來了不少生意,我想呢,如果在塞外設個分舵,接洽生意的話,會比較方便——」
「行行行!」解伏風高舉雙手做投降狀,「知道了,以後我不說就是了,老頭兒,眉丫頭,你這到處為我一個人開設分舵的習慣不好啊!」
「再有下次,就不是說說而已。」雷舒眉吟吟嬌笑道:「反正是你跋山涉水過去,有生意可做,長老們也不會太介意才對。」
「反正只要有你在,他們什麽都嘛說好,嘖。」這天底下,再沒有人比他解伏風更明白那些老頭們有多見錢眼開。
他的說法引得雷舒眉開懷大笑,她一邊笑一邊搖頭,相較於解伏風這些人對她能力的信心,雷舒眉知道在「京盛堂」上下,對於可能要由她來繼承之事,許多兄弟兒郎,包括很多掌柜們,在他們的心裏都是很忐忑不安的。
雷舒眉不怪他們瞧不起自個兒的經營能力,因為,憑着她以往在人前的所作所為,這些人會擔心她日後挑不起「京盛堂」這個無異於千萬斤重的擔子,不過是人之常情,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面對眾人憂心如焚的質疑,她卻仍舊是整天笑嘻嘻的,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每天都快樂地過日子。
如果要說她如今還能嘻皮笑臉,那大概是因為她對自個兒的澈舅舅有相當的信心,相信他對於她,以及蘇小胖甚至於是其他人的悉心照顧,都是出自於真心誠意的,更別說澈舅舅對她娘——也就是他的好晴姐姐,從小相依為命,感情至深,就算代價是要他的命,他也不可能會想要傷害這位姐姐。
雷舒眉不知道自家親爹對於這件事情的態度,依猶穩若泰山,是否與她一樣想法,她不知道當年藏家與「京盛堂」的恩怨,也不確定親爹是否就是害死澈舅舅爹娘的兇手,因為,這一切對她來說,已經太過遙遠,也不是太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