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那一刻,看着她扯淡扯得臉不紅氣不喘的表情,問驚鴻覺得自己終於知道了什麽叫做天底下最無聊的幸福,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用最認真的態度,聊扯着無謂到極點的話題,偶爾討論出默契,但就連意見不合吵嘴時,心裏都還是覺得天底下最快樂的事情,莫過於此。
「該生但沒生的孩子?娘怎麽可能會記得?孩子不是還在她肚子裏……你們哪來的……鴻兒,你們這是……」
沈晚芽反應不過來,轉頭看了看兒子,又看了下新進門的媳婦兒,饒是長袖善舞,足智多謀,曾經被譽為「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沈晚芽,此刻卻被她一雙小輩給弄得霧裏看花,越是想看清楚,卻越是看糊塗了。
「哈哈哈……」
問驚鴻與雷舒眉見他們的對話,把他們的娘親給唬得傻楞,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兩個人淘氣的表情,就像是對大人惡作劇成功的小孩,樂不可支。
沈晚芽看着媳婦兒一邊笑着,一邊帶着無辜地眨着美眸,誘着她開口問,但她就是不問,心裏有一種很微妙的預感,知道自己絕對不能開口問這媳婦,因為這妮子肯定會故意把話越扯越黑,把她整個人都給唬弄進去,半晌,她轉過頭,決定把知道真相的希望,放在親生兒子身上。
「鴻兒,這事晚點你得跟娘說清楚,知道嗎?」
「是,娘。」
問驚鴻一邊控制着風箏,順從地點頭,答應完之後,與他家的小娘子相視一眼,兩個人的臉上都是滿滿的笑意。
「娘……」雷舒眉回過頭,又是甜甜地喚。
「嗯。」沈晚芽微笑頷首,知道這個媳婦兒不會無故喊得如此親熱,從剛才的經驗里,她更是確認了這一點。
雷舒眉從另一張椅上取過軟枕,給沈晚芽擱在腿上保暖,也順道把小几上的手爐遞過去,都做完了之後才又道:「娘,我聽鴻說,當年,他還有一個妹妹,名字叫做問孟蝶,在兩歲的時候就夭折了,是不是?」
沈晚芽握着手爐,有一瞬怔楞,半晌沒答話,問驚鴻也沒想到雷舒眉會忽然提起在他娘心裏的這個忌諱,上前想要攔住,不讓她再說,卻被娘親給抬手示意莫管,要他別過來,抬眸對着媳婦兒笑道:
「是,她就叫孟蝶,因為兩歲就走了,實在也沒留下來什麽回憶,你想知道什麽,我怕是沒什麽好說的。」
「眉兒沒想問什麽,娘不必覺得有什麽為難。」雷舒眉連忙搖頭道:「我只是在想,我肚裏懷着這個女兒,生出來以後,可不可以也叫孟蝶……問家的另一個問孟蝶,到時候,娘會疼她的,是不是?」
想讓肚子裏的孩兒叫孟蝶之事,問驚鴻與沈晚芽今天都是第一次聽她提起,母子兩人隔着中間的雷舒眉,怔怔地柏覷了一眼,沈晚芽先回過神,笑道:「你怎麽就能肯定,你肚子裏這一胎,不是兒子呢?」
「怎麽連娘也要潑我冷水……」雷舒眉快哭了,低頭看着自己在裘氅之下仍顯圓滾的肚子,想這肚子是哪個角度哪個尖尖能看出她懷兒子啦?現在就除了她自個兒之外,每個人都說她會生兒子!
人家不是都說,身為親娘的,對肚裏的胎兒性別,直覺最準確嗎?
所以她這個娘說是女兒,就肯定是女兒!
問驚鴻在自家娘子身後,對着他娘親搖頭示意,以唇語暗示道:「娘啊!她想生女兒,要是說女兒,她才會高興。」
「喔。」沈晚芽意會過來,連忙對媳婦兒點頭笑道:「可以,當然可以,你願意讓女兒的名字叫做孟蝶,娘心裏很高興,這些年,誰都怕對我提起她,其實我有時候會想與人說說她,卻因為每個人都怕惹我傷心,就提也不提一個字,但是,在我這個娘心裏,雖然蝶兒只活了兩歲,可是,我永遠都記得她有多可愛,眉兒,謝謝你,願意與我說起蝶兒。」
「那……你會疼她嗎?我肚裏的這一個。」雷舒眉撫了撫肚子,有些不太肯定地問道。
「當然疼,比疼我的兒子更加百倍的疼她,如目如珠地護着。」沈晚芽按在她撫着肚子的手背上,「我會把當年沒能給我女兒的疼愛,加上該給孫子的疼愛,全部都給你肚裏的這一個,行嗎?」
「嗯!謝謝娘。」說完,雷舒眉回頭,對問驚鴻燦爛笑說道:「鴻,娘答應了呢!有娘的保證,以後,誰也欺負不了我的孩子。」
聞言,問驚鴻與沈晚芽母子兩人相視,他們都知道雷舒眉這個舉動所代表的意思,她怕在自己死後有女人再進問家門,會對她的孩子不好,無論他給過她多認真的承諾,在她的心裏仍舊擔心他孤獨終老,還是想給他另外找伴,為此,他的心狠狠一痛,或許,這也是她故意要求今天要放這風箏的原因?
她想學放風箏在其次,主要是想製造一個機會,當面與她娘做出要求,但他沒作聲,只是一笑帶過,上前拉過她的手,半帶玩笑地說道:「有你這個娘在,誰能欺負得了我們的孩子呢?過來,你這風箏再不拉着,都快要掉下來了。」
雷舒眉的注意力三兩下又都被他哄迴風箏上。
「這兒,這兒,握着這裏,別放手。」問驚鴻笑道。
「不行,快要掉下來了,你再讓它飛高些,你讓它飛一點再給我。」
「別慌,就一隻風箏,不會吃人的,它不會真的把你拉着跑,你越怕,它就越不聽你的話。」
「它會把我拉着跑,你還讓我別慌?」
這個金紅色的蝴蝶風箏,整個幅面比起一般風箏還要大上三倍,順風而飛時,執在手上的力道有一點沉,風大時,更有一種要被它給拉走的感覺。
「我只是比喻而已,你家大寶三歲就已經學會放風箏了,你這個娘都多大年紀了,還學不會,就不怕被他笑嗎?」問驚鴻拿她的說法回敬,還記得她剛才說及大寶三歲就會放風箏,臉上的表情可驕傲了呢!
「他敢笑,我打他屁股。」她哼道。
問驚鴻故作淡然地搖頭,道:「不行,我們問家不打孩子的。」
沈晚芽在一旁聽兒子的話,忍不住低笑了起來,兒子養了二十餘年,到了這一刻,看着他與自家媳婦兒在一起,才認知到他真的長大了。
聽他說問家不打孩子,讓她不由得回想起他從小到大,無論怎麽頑皮搗蛋,她就真的是連一下手心屁股都沒打過他。
想想,沈晚芽自個兒都有些納悶,真不知道當年被這不聽話的頑皮兒子給氣極的時候,她都沒下手打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不可能,你說你小時候那麽皮,你娘怎麽可能沒打過你?」說完,雷舒眉就要回頭問沈晚芽實情,覺得問驚鴻的話里肯定有隱瞞。
問驚鴻當然是不會讓她有機會開口的,他扳正她的身子,沒好氣道:「不是說要學放風箏嗎?就算有問題,也該是要問我該怎麽把風箏放好才對吧!還是,你不學了?好,不教了,我不教了,行嗎?」
「學學學!」雷舒眉連忙打消要問沈晚芽的念頭,討好地笑道:「還請問驚鴻師傅不吝賜教,務必傾囊相授。」
「嗯。」問驚鴻滿意地頷首,大人大量不與她計較那句「傾囊相授」該是由他來說才對,再與她手搭着手,一起握着線梭,抬頭看着飛在天空上的風箏,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
沈晚芽依然靜靜地坐在他們背後的那張交椅上,看着小兩口一起研究着風箏的線,聽兒子好細心地解說如何在一收一放之間,控制住風箏,讓它可以藉著風勢飛得更高,她不禁微笑,想她兒子從小到大,沒見過他對誰這般耐心,表情可以如此溫柔。
只是……又瘦了些。他和眉兒,兩個人都是又瘦了,燦爛的笑顏,掩飾不了他們面容的清減,想到他們這幾日所受的折磨與痛苦,沈晚芽抬頭看着蝴蝶風箏在天空中飛,眼眶熱辣的痛着。
為什麽?沈晚芽不止一次問老天爺,為什麽要給他們兩個年輕人如此殘酷的考驗與折磨?
他們還好年輕,稚嫩得在面對生死時,不知道該如何好好的與對方道別,如今的他們,卻被逼得每天與死亡擦身而過。
沈晚芽好自私的想,她想過要讓兒子早日獨當一面,卻不想見到他是被這摧人心肝的折磨,給逼得不得不懂事長大。
她不敢去想……眼下,所有的問家人與雷家人,都不敢去設想,如果他們最後真的挽救不了眉兒的性命,以及她肚中的骨肉……那結果,他們不敢想。
他們接受不了,不能!
倘若這場離別真的避免不過,對死去的人,與活下來的人,都將會是無盡的折磨,死亡帶走死去的人的生命,也將毀掉活下來的那一個,到時候,雷家人失去他們的女兒,而她與她的夫君,將永遠失去他們的兒子!
「你看,很簡單吧!照着這動作繼續下去,我要放手啰!」問驚鴻知道她根本已經學會了,只不過是想賴着他,不願他放開罷了。
「不可以,我的手腳很笨的,你要是一放手,我肯定就不行,你不許放,一定不許放,咦……」她一聲疑惑,伸出縴手,接住了從天空飄下的一片雪白,咧笑道:「鴻,飄花兒了。」
人家都說江湖人是老粗,可是,他們說起下雪這個字眼,卻用了一個極美的詞兒——飄花,問驚鴻聽雷舒眉說過,知道意思,與她一起抬起頭,看着片片雪花從天而降,趁着雲隙間未完全收束的天光,讓每一片從天空飄落的雪花,都像是陽光的碎片般發出絢爛無比。
美不勝收。
可是,在一片炫亮的銀白之中,問驚鴻的眼角餘光,卻在她的手掌心上瞥見了鮮紅,那顏色一如天上飛揚的紅色蝴蝶。
他低頭,看着雷舒眉一臉困惑,在她張開的白凈手心上,被一滴接着一滴的鮮血給染紅,那血,是從她的鼻子裏流淌下來的。
「鴻?」雷舒眉抬起眸,慌張且害怕地看着他。
「沒事,別慌。」問驚鴻心底一陣涼顫,卻是強作鎮靜地輕哄,揪起衣袖搗在她的鼻嘴之間,將她半擁入懷,轉過頭,嗓音微啞,對被他的背部擋住,沒瞧見狀況的娘親說道:「娘,麻煩請你去叫大夫,快去……眉兒她在流鼻血。」
沈晚芽沒看見情況,卻也沒有多問,立刻起身離去為兒媳去請大夫,一刻也不敢耽誤,而問驚鴻在娘親離去之後,則是抱着心愛的妻子,想盡了辦法要為她止住鼻血,斑駁的腥紅,深深淺淺地沾染兩人的衣衫。
他們看着彼此,以眼神交流,一句話也不說,但是知道對方心裏的想法,誰也沒有留心,飛在天空上的金紅色蝴蝶在何時斷了線,隨着風越飛越高,最後消失在春雪的天邊,再也不見……
這一次,雷舒眉沒有嘔吐,沒有痛得歇斯底里,沒有冷得發抖,就只是靜靜地昏了過去,就像是睡着一樣。
但情況卻似是更糟。
原本,常人該是血周流不息,行於脈中,如今在雷舒眉身上的狀況,可以算是血走偏失,血行不暢之下,瘀蓄內停,離經血熱而妄行,以至於鼻血,也就是先前所擔心的出血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