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突如其來的劇咳打斷他的話,噴出的鮮血如盛放的暗紅花朵,染紅了藏晴的衣裳,他緊緊地捉住了她,毫不自覺自己已經捉痛了她,一口接着一口嘔出了顏色污濁的烏血。
他覺得一切似曾相識。
同樣的情景在十五年前就曾經出現過。
十五年了!
終於,是他大限已到了嗎?
不!不要是現在!
他與她,現在才真正要開始……
在雷宸飛的眼底湧現一層薄紅的水光,嘴邊湧出的血腥從他的頸項順沿而下,在他玄黑色的衣袍上染紅了大片。
他瞪圓了雙眼,不願相信地看着散落一地的象牙珠子,在痛苦之中無比激動,他看着心愛的女子,看見她的眼底盛滿了淚,他的心裏充滿了不舍,想要伸出手掌碰她的臉,卻在此刻感到眼前一暗,再也提不起一絲力氣。
“宸爺!”藏晴顫着雙手,不知該如何才能替他止血,最後只能緊抱着他,感覺他高大的身軀在她的懷抱里逐漸變得冰冷沉重,她眼眶泛熱,心急如焚,扯開嗓子大叫道——
“大夫!快來人去叫大夫!快來人啊!叫大夫!”
“中毒?!”
藏晴沒有想過會從三位大夫口中聽到這個字眼,一直以來,以鄔鏞為首的三位大夫就專責照顧醫治雷宸飛,他們其中有兩位曾經是朝廷御醫,在醫術上都算是拔尖的,但是,一次召集了他們三位,卻是近年少見的狀況。
“是,爺是中了毒,我們三人都把到了脈象,目前猜測了幾種毒,可是不敢肯定。”鄔鏞代替兩位同伴回答道。
“為什麼?到底是什麼毒讓他吐血不止?怎麼會查不出來?”藏晴心急如焚,直到現在雷宸飛依然昏迷不醒,教她亂了方寸。
“那是因為爺的狀況與一般人不同,在他的體內原本就有當年的餘毒,任何毒物對尋常人而言,少量吃下可能毫不礙事,但對他而言,卻有可能就會致命,所引起的癥狀也會跟一般人不同,一時之間我們才會無法論斷。”
“在他的身體裏……有毒?”藏晴睜圓美眸,一臉不敢置信。
他們沒料到藏晴竟然會不知道自己的夫君長年以來就受殘毒之害,表情訝異,望向一旁的祥清,似乎想從他那裏討答案。
祥清點點頭,示意由他來說,“眼下就不好瞞夫人了,是,距今十五年前,爺曾經被人餵過毒,當時也是吐血不止,所幸搶救得宜,再加上所吃的藥量還不足以致命,最後保住了性命,不過,從那之後,爺的身子狀況就一直不是很好,對外宣稱是帶病,其實是當年的毒一直在他體內無法去除,反覆的發作,折騰了好些年之後,爺遇上了蓮慶大師,大師給了他一份藥方,也就是後來爺一直在吃的保命藥丸,從那之後狀況才穩定了些,不過,蓮慶大師也警告過,這藥方不能根治爺要受的痛苦,只能拖緩而已。”
“所以……”藏晴開口,感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所以這也就是他為什麼凡事小心翼翼,就深怕再吃進毒物的原因嗎?”
“是,哪怕只是一點,爺都承受不了。”祥清搖搖頭。
好半晌,藏晴無法思考,她感覺到腦袋裏一片空白,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被直至今日才在她面前曝光的真相,給震駭得無言以對!
原來,一直令雷宸飛身體孱弱的並不是病痛,而是毒!
從他十七歲至今,反覆着被這毒給折磨,莫怪他要小心翼翼,到了就算錯殺一萬,也不願錯放萬一的地步!
而她,竟然拿這一點嘲笑過他,甚至於拿那碗壽麵捉弄他。
天啊!她對他所做的事情,何等的殘忍!
他不是害怕,不是懦弱,就只是因為他受夠了!被折磨怕了!
藏晴咬緊牙關,想要忍住心頭像是被鞭笞般的痛楚,但即使如此,她的眼角都已經泛出了淚光。
這時,鄔鏞開口問祥清道:“爺最近吃過些什麼以往沒吃過的東西嗎?哪怕只是一點點,有嗎?”
“不,爺的飲食一向小心,而且,他所吃的東西都試過毒,就算銀針不能試出所有的毒物,但是他所有吃過的飯菜,我會盯着廚子們都先吃過,自己也試過之後,再給爺進用,一直以來這規矩就沒改變過。”
“有,他吃過我做的赤小豆糕和羹湯,就沒試過毒。”藏晴並非想要反駁他,而是要告訴他們事有例外。
“那些東西夫人不也吃了嗎?”祥清反問。
聞言,她點點頭,“是,我也吃了,那些東西都是我親手從生食做起,沒假過他人之手,就連香荷我都沒讓她幫——?!”
忽然,在藏晴的心裏想起了些事,她眸色一斂,轉頭對祥清問道:“宸爺的藥瓶呢?在哪裏,把它取來給我。”
“夫人的意思是……?”祥清話說到一半,心頭有了明白,沒再追問下去,前去將主子的藥瓶給取來,交到藏晴手裏。
藏晴打開藥瓶,倒了幾顆藥丸在手心裏,遞到大夫面前,“我要你們檢查一下這個藥丸。”
聞言,三名醫者面面相覷了眼,各自在她的手裏取過一顆藥丸,以眼觀、以鼻聞,最後以舌尖輕添味道,最後三人不約而同地變了臉色。
就在這時,香荷端着茶水走進來,正好看見了大夫舔過藥丸之後,表情凝重地向藏晴點了點頭,她的臉色霎時變得死白。
藏晴聽見了腳步聲,轉頭正好對上她的視線,看見那張臉蛋上閃過的心虛與悸怕,一瞬間,她心裏有了答案。
是香荷!
在雷宸飛的葯里下了毒的人,竟是她?!
怎麼會?怎麼會是她?!
“夫人,我瞧這茶水好像不夠熱,我……我再去提一壺過來。”香荷顫着聲說完,轉身忙亂地就要離開。
這時,祥清見到藏晴一瞬間變得激動嚴厲的眼神,立刻就察覺了不對勁,他飛快轉頭對着手下大喊道:“來人,捉住那丫頭,不要讓她跑了!”
香荷聽見祥清的吆喝,連忙丟下手裏提的水壺,拔腿拼了命地跑,但是心裏的害怕讓她的雙腿就像棉花般無力,沒到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四面八方湧上的護衛給擒拿住……
香荷當日在那藥瓶里所下的毒,是生附子。
她親口承認,而三位大夫也證實了,他們發現沾在藥丸上的毒,就是她所說的生附子,想來應該是以汁液的方式沾裹上去的,而這汁液並非隨手可得,所以香荷的下毒是有預謀的,只是祥清在雷宸飛身邊防範得太好,所以讓她沒有機會可以動手。
熟焙的附子無毒,但是,吃了生的附子卻可以致人於死!而這毒誘發了雷宸飛體內的陳毒,眼下他們只能做最壞的打算。
而也就在這時,藏晴才從祥清口中得知,那日香荷託病留在山莊夠,其實用了她的名義進“卧雲院”要勾引雷宸飛,卻被他嚴厲斥退,她承認是因為不甘心被他冷淡忽視,一時惱羞成怒才會想要毒害他,但她不認為自己有錯,因為雷宸飛害得不少人家破人亡,早就該死了。
香荷下毒之事,對於藏晴而言,這不啻又是一個打擊。
眼下的她怕是聽到再驚天動地的消息,都不會再更震驚了!
在鄔鏞等人的施藥醫治之後,雷宸飛終於在第三日清晨清醒過來,在吃了一點薄粥之後,他進了葯,可是依然十分虛弱,此刻半卧在床畔,臉色白中透青,像是隨時都可能會斷了這口氣。
藏晴坐在他的身邊,心痛得讓她快要無法喘息,她不知道該如何對他開口,只能抿着唇瞅着他。
從祥清的口中,雷宸飛已經得知所有的一切,包括了藏晴知道關於他身體的事,他伸手輕撫她柔潤的臉頰,看見她想要在他的面前裝作若無其事,可那雙美眸卻盈泛着一層薄薄的淚光。
“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問。
“告訴你什麼?我身體有毒的事,還是香荷的事?”他失笑不已。
“都有,你都該告訴我才對。”
“倘若我說了,你會怎麼辦呢?”
“我……?!”她一時語塞,知道他隱瞞中毒的事情是為了防範,隱瞞香荷的事情是因為就算他說了,她可能也不會相信!
就在這時,祥清押了香荷進來,迫她跪在主子面前。
“宸爺?”藏晴看了她一眼,回頭注視着雷宸飛。
“別看我,她是你的人,就由你處置,我只知道無論如何,這件事情都該有個了結才可以。”說完,他挪躺下身子,閉起眼睛,默了聲。
藏晴一瞬間迷惘了,也同時覺得自己很沒用,在這個節骨眼上,她竟然希望雷宸飛可以替她發落香荷,替她當壞人!
可是他說的沒錯,香荷是她的手下,自然該由她來發落,如果他代越了庖權,她反倒應該感到生氣才對。
她站起身,走到香荷面前,面對這張熟悉的臉蛋,一瞬間,她的心裏竟然覺得痛恨了起來!
“當初,你是以哪雙手把葯交給我的呢?”藏晴斂眸瞅着她一雙手,那目光瞅得香荷驚嚇地藏起雙手,卻被祥清從身後給硬揪了出來,“是右手吧!我記得沒錯的話,是右手。”
香荷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要與祥清抵抗,她看着主子冰冷的目光,心也跟着冰涼了起來,指尖不住地發抖。
“我給你兩條路,你自個兒選,是要我將你送交官府呢?還是我讓人挑了你右手筋,給你找個好人家安置你好呢?”
“不要!夫人,不要……看在我們往日的情份上,求你不要!”
“你是不要,還是不服氣呢?讓我告訴你,宸爺就算有千錯萬錯,也輪不到你來制裁他!”
“香荷知錯了,是我一時胡塗了,夫人饒命啊!”
“如果你是選官府,我這就讓祥清派人送你去;如果是挑手筋,那就把你的右手伸出來,我就當你是這決定了。”
“不!不要!夫人,要是少了雙手,香荷以後怎麼辦?”
“你連人家的命都敢拿了,還怕少雙手嗎?”一時間,藏晴的語氣不由自主地揚起,她覺得憤怒,被最親近的人背叛,讓她無比痛心。
就在這時,雷宸飛以徐冷的嗓音喚道:“祥清。”
“奴才在,爺。”
“不必挑手筋,就剁只小指頭給她一個懲戒,就照我的話去辦吧!”他自始自終都是閉着眼,嗓音也是一貫的低沉沒有起伏。
“宸爺?”藏晴回眸愕然地瞅着他,不明白他的用意。
“要是挑手筋廢了她整雙手,眼下是痛快,可是日後你會愧疚,晴兒。”雷宸飛泛起一抹淺笑,他不必睜開眼睛,也能知道她現在是用什麼眼光在看着他,“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可是,不要做出以後會教你後悔終生的事。”
藏晴不明白為何他仍舊能夠心平氣和,被下毒傷害的人是他啊!可是,他說的沒錯,如果真挑了香荷的手筋,日後,她必定會覺得虧欠,要被不安的良心給擾亂一輩子。
但是,將她送到官府,就是沒被判死罪,也要去掉半條命!
才剛眼睜睜地看着何桂民丟掉性命,再送上一個香荷……教人情何以堪。
“夫人?”祥清望向她,等待她的回應。
“就照宸爺的話去做吧!”說完,她轉過身,讓祥清將香荷給帶走。
雷宸飛在這時候睜開雙眼,剛好瞅見她臉上露出來不舍與難受的表情,知道她嘴上說得硬,可是心卻比誰都柔軟。
藏晴迎視他的目光,泛起一抹苦笑,伏偎到他身畔,像是在討着安慰;雖然她這兩年來是她日夜跟在身邊伺候,自問不曾虧待過她啊!
怎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