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 58 章

58.第 58 章

初二夜,月如勾。

涼涼月光灑在碧落宮的琉璃瓦片上,前日的雪早就化了,可那股冷意卻留在了下來,令瓦片的釉光都顯出了格外的陰寒。

殺鴉青想着馬上就能與李宿雙宿雙棲,暗自歡喜,夜深不寐,挨到三更好容易昏昏沉沉之際,一陣塤聲入夢而來,她下意識感到這樂聲十分熟悉,就在半夢半醒之際,眼中不知為何泛起了濕意。

塤樂樸拙,戚戚然而哀婉,令人心頭浮上一層莫名的悲愁,殺鴉青逐漸醒來,她睜開雙眼盯着帳頂上的清蓮圖,表情怔然的聽着着猶如從恆古之境傳來的古音,心中難受得揪了起來,她霎時想起了許多不快的事,譬如修行千年時的孤寂,求而不得的無奈,受到雷擊時的痛楚,以及對未來的不安和惶恐……

這樂聲太過魔性,殺鴉青被勾得心緒難寧,恨不能叫吹塤的人立即停止,於是掀開被子準備起來,可坐在床沿上時反倒頓住了。

不知穆出塵為何要吹這樣的曲調,但能吹出這樣悲戚之音的人,心中定然有着不為人知的心事,如果他真是有難言之苦,自己這一出去,豈不是打斷了他的情懷?

這人也是,平日心思深沉,喜怒不形於色,就算心裏再苦,為何偏偏要深夜引人注意?假若不是無意而是有心,莫非是想要誘自己過去?

這樣一想,殺鴉青反倒不肯出門了,越來越覺得穆出塵深更半夜在自己宮外吹塤過於刻意,細想之下,對着幾步外的常夜燈輕輕彈指,將燈芯打斷了,屋內立即徹底黑了下來。

穆出塵月下吹塤,眼睛一直盯着那扇窗戶,見紙窗中熏熏的光亮徹底熄滅了,冥冥中感覺到了什麼,心下一沉,氣息一滯,後面的音便接不上去了。

這世上最危險的是信任,最可怕是情人,他有心阻止,奈何世上最難打動的,是一葉障目之後的一意孤行。

穆出塵盯着那扇窗戶身體前傾,腳步前行似想過去,然而踏出一步之後也站住了。

勸也沒有用。他心裏明白,最終冷冷一嘆,在嘆息之中,他的耳尖化作沙粒一般的黑色霧氣,然後擴散開去,一側的頭髮也霧化了,再是半張臉半邊身體,最後全身化為無形,經風一吹,黑色霧氣徹底消散了。

竟然化為黑霧離開了,走得這樣倉惶,可見心中多麼失望。

殺鴉青在黑暗中等了片刻,聽到塤聲停了,也冷笑起來,只覺得穆出塵心思太深了,又為自己能識破他而得意,重新上了床,嘴角含笑的睡去了。

大約因為經了此時,殺鴉青後半夜睡不深沉,才過了四更天,忽然聽得一響,她驚得坐了起來,只見窗戶大開,一個影子摔在了地上。

殺鴉青打了一個響指,房間裏的燭台立即亮了,她披上衣服站起來,見那影子穿着血紅色的裙衫,整個後背猶如被滾刀滾過一般,血糊糊的一片,伏在地上動彈不得,簡直像是死過去了。

可是她應該不會再死了,殺鴉青一眼看出這是一隻鬼,便用袖子一掀,掀起一股風將女鬼翻了個面,誰想竟然看到一張令她十分熟悉的臉——竟然是小紅!

小紅奄奄一息,睜眼見到殺鴉青,目中流露出驚喜之色。

——尊座,我……總算找到你了……

殺鴉青沒想到竟然會是小紅,更沒想到她竟然能闖進來,上前蹲在她身邊,輕輕將她託了起來,驚訝的問:“小紅,你怎麼會在這裏?是誰傷了你?”

小紅是惡鬼,說到底就是一團沒有實體的陰氣,除非是用法術,否則普通人根本傷不到她。

——尊座,李二郎被一條白螭抓走了,我受傷逃了出來,四處找你不到,闖進來的時候又被外面的陣法傷了,嗚嗚……

小紅只傳達了這幾句話,身體忽然變得忽明忽暗了起來,她驚慌不已,嚇得花容失色。

——尊座,我……

她傷得太重,眼看就要身形俱滅了。

殺鴉青看她的身體變得逐漸透明,知道她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這凌霄閣內有穆出塵佈下的陣法,想必為了闖進來,小紅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殺鴉青深受感動,立即道:“放心,我絕不會讓你死的!”

說罷她將小紅輕輕放下,在房間裏到處找,抓住一個金獸小熏爐就過來,打開蓋子,倒了裏面的香灰,再用妖術將垂死的小紅收了進去。

鬼魂若是附在物體之上,消耗會減低許多,殺鴉青將她收入香爐中,然後將手指變作妖爪,用爪尖勾破自己是的腕,拿自己的血滴入熏爐去餵養小紅。

她的血雖然比不上李宿的血那麼滋補,但還是有用的,只要她每日用自己的血餵養小紅,便能保她不死,喂上七七四十九日,她就能養好出來了。

小紅救回了命,在熏爐之內千恩萬謝:

——尊座……多謝你救命之恩……

殺鴉青一邊懸腕喂血,一邊不以為意道:“不過費點血罷了,有什麼可謝的,再說你若不是來通風報信,也不至於傷得這樣慘重……還有,上次我答應帶你走,臨時發生了些急事沒顧得上,說來這些日子我也常常惦記你……”

殺鴉青戒心不低,但她與小紅相識於三河縣,小紅又曾那麼忠心,這次她若不肯出手相助,小紅必死無疑,誰能料到有人(或)鬼會拿自己的性命來賭呢?

小紅聽到尊座惦記自己,在熏爐內嚶嚶哭了起來。

——尊座,我知你外冷內熱……對不起,我又拖累你了……

“這樣的話我不愛聽,你且打住,快說說李宿怎麼了?”殺鴉青心裏着急,又追問道。

小紅本來心中有愧,聽她問起李宿,立即又將愧疚感收了起來,暗道,尊座固然可憐我,到底還是為了李二郎多一些,時至今日,我從無回頭之日。

她這樣想,便依計行事起來。

——李二郎被一條極厲害的白螭叼走了,我打不過它,它本來能夠咬死我,可是卻放過了我,還要我找到您,給您帶一句話,說是……要您到大鵬嶺的神王鼎找它,不然就將李二郎吃掉……

又是大鵬嶺?殺鴉青想起,花月容屍骸封印的地方,便在大鵬嶺的五道洞。雖然不知道神王鼎在哪個山頭,必然也不會離得太遠。

既然說到白螭,殺鴉青便更信了幾分,因為以花月容的脾氣,對她定然不會輕饒,上次她就已經派出了七尾狐狸精來害他,這回若是擄走李宿也很合情理。

“真是該死,不能等了,我立即便去大鵬嶺!”殺鴉青正色道。

——尊座帶上我,這次我們一定要同生共死,你再不能撇下我啦!

“好小紅。”殺鴉青捧着熏爐動情道:“此去甚為兇險,我本不想帶你,可是你需要我的精血養活,我既不能將你丟在宮裏,也不能將你交給國師,便只能帶你去了。

——尊座福大命大,我知道跟着尊座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小紅極會說話,若非是殺鴉青擔憂李宿,只怕就被哄高興了,她將小熏爐變成鈴鐺一般大小,找一根紅繩穿上掛在脖子上,然後變作一隻烏鴉飛出了窗外。

幾近黎明,正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時刻,一隻飛鳥如黑星一般飛在了夜空之中,若非有心之人,絕難以察覺。

穆出塵站在凌霄閣最高處,憑欄而望,面無表情的目送那道黑星消失在遠方。

黎明之後,天就亮了。

清晨時分,街道上還有些許薄霧,李宿不知道殺鴉青去“救”自己去了,趕着一輛馬車從東平王府出來。

過年之後,全國都休了市,若是要這時候出遠門,不先準備好一路上的吃食用物是不行的,若是客棧都沒有開門做生意,不想睡在冰天雪地里,沒有一輛墊得暖和的馬車也是不行。

可外面的商家都關門歇業,他自己採買不到,幸而東平王對他青睞有加,得知他找到了意中人,欲趕回老家拜堂成親之後,立即在東平王府的庫存中調用了一些物資出來給他,使他得以趕在約定之日前備齊用度。

這回欠下了東平王的人情,他日若有機會必當湧泉相報,李宿這樣想着,一路就往十涼亭去了。

馬車上有東平王的標識,他很順利的出了城門,當來了十涼亭,遠遠看到十涼亭里有個背影。他起先以為殺鴉青已來了,稍微近了一點,才發現那居然是個渾身穿白的男子。

十涼亭不過是路邊一個不起眼的亭子,這樣早的清晨,李宿萬想不到竟會有人如此早到,將這塊小地方佔據了。

亭內的四面八方掛着白色麻布,彙集於頂部結成一朵白布花,花下方就是亭子裏的石桌,桌上安置着一塊牌位,牌位用一方白絲帕蓋住了,看不到上面寫的字,只能看到底座。

那個白衣人慢慢的點燃三根香,慢慢的插在牌位前的小香爐內,香爐前面又擺着幾碟瓜果。

李宿到了十涼亭,確認了原來是有人用這亭子作成祭場,拜祭哪位親友。

本來人家進行的是傷心事,他也不願進去打擾,然而他與殺鴉青約定的就是此處,不能再改了,於是只好立在一旁,看那白衣人燃香祭拜,又以水酒在地上灑了三遍,雙手合十默默悼念。

過了許久,這場拜祭還沒有完,李宿一直等在旁邊也不出聲,突然那白衣人轉過了身盯着他。

那白衣人穿着白袍,身上披着雪貂斗篷,通身素雅無華,卻生得身姿欣長,俊美無方,雙眼深沉似如寒潭凝冰,單看外貌不好估算年紀,若說是青年人,卻多了三分氣勢和沉穩,若說是中年人,又多了七分俊雅和青春。

李宿打量這位白衣人,莫名感到很眼熟,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與此同時白衣人也在打量他,看他眉似劍鋒,雙眼如星,面目堅毅而英氣,身姿挺拔如立松,渾身被一股生機縈繞,頭頂聚正氣,腳下踩乾坤,生就一表人才,令人過目難忘,自明白為何殺鴉青對他戀戀不捨了。

他當然不會了解,殺鴉青初見李宿時候對其印象不佳,李宿後期的變化則是因為受到雷神的元神影響的緣故。當年殺鴉青會對雷神傾心不已,雷神必然也有其過人之處。

“閣下為何一直在此?”穆出塵問道,儘管舉止溫文爾雅,聲音卻透着一些冷漠和疏離。

李宿拱手道了一聲得罪,笑道:“並非在下有意打擾兄台,奈何早先與友人約定在此相見,故而不敢擅離,還望恕罪。”

穆出塵垂下眼睫,面露惆悵,嘆息:“原來如此,還望閣□□諒,我本異鄉人,無處以為家,新年想要祭拜親人,才借用此地設了個祭場。”

看他說得這樣哀婉,李宿也很不好意思,又道:“無妨,你自在亭子裏辦事,我就在一旁等着也沒事,等到了我要等的人就走。”

穆出塵聽他說話客氣,抬眼看了他一眼,冷冷問道:“你要等的可是一位姑娘?”

“……是的。”

“我看也是,這世上最易被辜負的是深情,最捉摸不定的是人心,平日裏再多甜言蜜語,等到你認下了心思去等,卻未必能等到了。”穆出塵說完轉身,抓了一把桌上的紙錢,往天上一撒,滿天的紙錢如雪片一般紛飛起來。

有的紙錢落在李宿腳邊,李宿心中已被眼前人的話激出了十分的不悅,但看到腳邊的紙錢,又覺得這人或許是太過傷心,言語並非有意,這才忍了下來,未免話頭不對,打算轉身鑽進馬車裏等。

沒想到背過身去的白衣人又開口了,道:“我那可憐的姐姐……因為愛上一個不能愛的……這才送了性命。”

這是對他在說嗎?李宿回了身,看到白衣人垂着頭,雙手扶着石桌,看似傷心狀,雖然萍水相逢,但還忍不住道:“人死不能復生,兄台節哀。”

“所以,我才不能看着她犯下一樣的過錯。”白衣人說著,從衣袖裏面取出一物,放在唇下吹奏了起來。

塤為古樂,其音樸拙,聲如凄凄,猶若啼血。

天上的雲遮住的太陽,地上暗淡了下來,李宿一陣恍惚,獃獃站在原處,忽然一陣風吹來,掀起了一直蓋在牌位上的絲帕,他在絲帕飄起來之際,看到上面幾個觸目驚心的字——李鴉青之墓。

為何是李鴉青?只因當初殺鴉青去了李家,自封為李家小姑姑,當李家人問其姓名時,笑嘻嘻的推說自己叫做李鴉青。

既然要作人家姑姑,自然得姓李,當時李家婆媳還為鴉青兩字拍手稱好。

往事歷歷在目,李宿記憶猶新,心中猛然生出一股念頭,原來這是青兒的牌位!

身旁光景流轉,在悲傷的塤聲中,周圍的亭子和道路都不見了,他彷彿站在一片墳地里,不遠處有影子閃過,忽得是一隻鳥,忽得又是一個人,他不知道為何追了上去,手持風雷棍,追着那個影子放出雷聲陣陣,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自己天命在身,必然得殺了它!

一道轟天雷打在那影子身上,影子落地化為一個女子,赫然就是青兒的模樣,她倒在地上,面色痛楚,口涌鮮血,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做了什麼,才發現自己竟然穿着金盔銀甲,變作了另一幅模樣。

可不管怎麼改變,他還是他,她也還是青兒啊!

李宿心中一痛,飛過去落在地上,將奄奄一息的殺鴉青抱在懷裏,殺鴉青無限哀傷的問他:“……我為你修行了千年……不能再作一隻烏鴉了……你為何要殺了我?”

李宿痛不欲生,抱着她道:“你千萬別死,你若死了,我便也不想活了。”

“那你下來陪我可好?”

李宿低頭一看,垂死的殺鴉青不知何時手中拿了一把匕首,她將匕首遞給他,握着他的手橫在脖子上,凄凄切切的求着:“我為你那麼多……這次,你來為我……好不好?”

“好、好、好……”李宿心甘如怡,望着殺鴉青笑中帶淚。道:“為你做什麼,我都毫無怨言,上窮碧落下黃泉,你我生生世世不分離。”說罷,就用匕首往脖子上抹去。

塤聲飄飄忽忽,彷彿在為誰送葬,穆出塵親眼看着李宿陷入幻覺,跪在地上拔出匕首橫在自己脖子上。

李宿不知自己收到了魔音穿腦,萬念俱灰之下,匕首往脖子上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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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高危職業之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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