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九重台階,每重九階,每重站着不同品階官員。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向底端那名女子拾階而上,白衫、白色襦裙、白色披帛,這分明是下面看守陵寢的宮女服飾。但穿着的人卻並非宮女,而是他們都識得的蘇陌。
一根碧玉簪挽起三千煩惱絲,膚不着粉而白,唇不施朱而赤,雙眸如清水含煙,身形如弱柳扶風,怎一個妙字了得?
趙毅的腳又下意識地移動了一步,緊緊鎖住那抹身影,看着她一步一步踏過九九八十一級台階,慢慢向自己靠近,這種感覺就像是在迎接早上第一縷陽光,等待她照便大地的角角落落。
“大公子來了。”劉德元含蓄地道了一句,趙毅靈台恢復了幾分清明,終於收起第一眼見蘇陌女裝的驚艷表情,又將君王的架子端了一端,他這才意識到蘇陌並沒有穿他刻意為她準備的衣裳,而小東西這步伐未免也太過小心了一點。
蘇陌也想快來着,但劉大青找的宮女的靴子太大,她又不能去配景帝給的那雙合腳的鳳靴,只能將就着穿。儘管台階上積雪被清掃過,但依然含着冰渣子,容易滑倒,她可不能在第一次穿女裝就摔在文武百官面前。
這還不是她不能忍受的,她一直覺得人群里有一雙眼睛要將她生吞活剝了,那眼睛的主人就是她的親弟弟蘇譽。
一路行來,蘇陌甚至不敢去看蘇譽的臉。在靠近蘇譽所站的隊列的時,她甚至能感覺到蘇譽那股呼之欲出的滔天怒火想要衝出來把自己給燒得灰飛煙滅。
蘇陌盡量目視前方,忽略眾官吏異樣眼神,走到階下沖景帝拱手道:“皇上,漠措王子有話要說。”
蘇陌出口,別人才意識到她後面還跟着人,又紛紛看過去,只見劉大青扶着漠措走過來。
趙隋看着蘇陌眯了眯眼,啟口道:“不用說了。漠措是本王抓的。”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漠措氣憤難平,“不知道安王抓我意欲何為?”
趙隋波瀾不興,一點不為自己的人質逃跑而有什麼驚慌情緒,“抓你,自然是為了要挾皇上。”
“你?”如此明目張胆倒教漠措這個直性子一下子噎住了,緩過這口氣,他也只能笑道:“幸好我逃脫了!”
趙隋卻笑得淡定,“你逃了,可齊沃格使團其他人卻還在本王手裏。”
“趙隋,你無恥!”
階下眾臣騷亂起來,近衛軍手握劍柄蠢蠢欲動只等景帝一聲令下。
景帝審視着安王,以他對安王的了解,這個人有絕對的忍耐力,絕不至於做出如此冒失的事情,以他現在的實力,還不足以跟他這個九五之尊相抗衡,可今日,當著先帝的面,他做了。
“趙隋,你以為這樣,朕就會將皇位拱手讓給你嗎?”
“皇兄誤會了,臣弟要的不是皇位。而是一個人。”說罷視線落在蘇陌身上,“就是她。”
“不可能!”這句回答毫無間歇,幾乎是趙毅的本能。
原本只是驚訝安王為何要興師動眾向景帝索要一名御前侍應,此刻看景帝的反應,不會是二龍奪鳳,於是兄弟鬩牆了吧?
滿朝文武一下炸開了鍋。自顧紅顏多禍水,古人誠不欺我也!
蘇譽氣得牙都癢了。他這到底是個什麼兄長?
蘇陌覺得自己很無辜,她篤定自己沒那麼大的魅力迷得安王神魂顛倒來篡位,於是她很不合適宜地道了一句,“安王殿下,下官與你不熟。”
幾道利刃般的視線齊齊殺了過來,蘇陌心肝兒顫悠了兩下乾脆閉嘴。
景帝轉頭盯着安王,煞氣畢現。
“朕知道南嶽軍將東陵層層包圍,但朕敢來,自然有辦法對付你的軍隊。”
東陵竟然被包圍?階下眾人愈加惶恐了,難道這又是要變天的節奏?
部署被道破,安王卻面不改色,“臣弟也知道這東陵里埋伏着五萬御林軍,等着南嶽軍自投羅網,外面還有十萬護*向周邊合圍,另有十萬阻擊可能出現的援兵,這一戰要打,我必輸無疑。”
聽到此處,眾人蹦躂的心臟重新放回了胸膛。
“既然你已經知道,為何還要一意孤行?”
“因為蘇陌,我勢在必得!”
如此對話怎麼聽都有點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的味道,可明明這是*裸的威脅。
離蘇陌最近的漠措忍不住將蘇陌多看了一眼,嘀咕道:“沒想到你倒有點能耐。”
蘇陌汗顏,“漠措王子誤會了,我這怕只是當了安王不臣的幌子罷了。”她已經感覺到那些看過來的視線帶上了詭異的色彩,紅顏禍水,他爺爺的誰擔待得起?這是要逼着她以死謝罪嗎?
安王卻在繼續他的威脅,“雖然這一戰註定我會輸,但若誓死強攻,這裏文武百官皇親貴胄,要保全可不容易。”
*裸的威脅直砸進百官心坎上。
“以蘇陌一人換取百官安危,皇兄你不虧。”
蘇陌已經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眼神都有將她交出去換老命的打算了。蘇陌深知安王這是有意煽動百官。若是為了捍衛大正江山,景帝執意決戰到底,這本無可厚非,但若只是因為她這個御前侍應,而不顧百官死活,那必然會失掉民心。
景帝冷笑一聲,“以你的意思,只要你大軍壓近,你要什麼,朕就得准什麼?你將朕這九五之尊置於何地?”
“是啊,若是安王想要老臣的性命,皇上也準的話,老臣這冤屈可就大了!”賀啟章很是時機地補充了一句。
謝晉也道:“我等都是皇上的臣民,自是聽從皇上差遣。我等也接受皇上庇佑,性命攸關時刻,如何能將同僚推出去任人宰割?”
蘇陌感激涕零,到這時,謝大學士還能將她當同僚而不是禍水,她決定若是成功脫困一定去謝府叩拜謝家列祖列宗。
“這事怕不是皇上以及諸位大臣能決定的。”安王依然面色沉穩,將視線投給蘇陌,繼續道:“你該知道本王善於下毒。現在,齊沃格使臣全都中了本王親自研製的毒藥,就算皇上能將他們完好無損地救出來,但沒有本王的解藥,不出一月,他們便會心力衰竭全身腐爛而亡……”
“趙隋!”
三個聲音交疊在一起,讓這一聲變得特別威嚴。
景帝幾乎是下意識地將蘇陌護在身後,漠措想要衝過去,一動怒身體突然失力,歪倒在地,幸得劉大青扶持才沒摔得太難看,而他也感覺到身體的確不對勁,不是蒙汗藥的餘威,而是某種毒藥,冷汗也順着他額頭滑落下來。
蘇譽已經步上台階,死死盯住安王,“我想知道,安王到底看中了家兄什麼?”他篤定蘇陌跟安王之間絕對沒有那些情情愛愛,蘇陌更沒那麼大的資本去同時勾引景帝跟安王,還弄得兄弟反目。關鍵時刻,他既要保住蘇陌的性命,也要保住她的名譽。
蘇譽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個穿着女裝的兄長,心臟噗通噗通跳得甚是怪異,手指不禁又蜷縮起來,非常想揍人。
“因為,她可以救我一命。”狂疾之事是皇家秘辛,自然不可能當眾說出來。這唯一一枚解藥,他如何能放過。
景帝眉頭動了動,隱約意識到點什麼。每一次皇室子弟都只有一人患病,但並不表示只會有一人患病。
安王越過眾人的眼,看向蘇陌道:“今日這局就聽你一句話。你若願意跟本王走,本王向你保證,齊沃格人一根毫毛也不會傷到。你若不願意,本王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
蘇陌脫開趙毅的手,趙毅又一把攬住她,蘇陌道:“皇上,微臣膽小哪裏敢跟安王走?”
趙毅皺了皺眉,“膽小就乖乖下去。”
蘇陌道:“微臣想,安王身上或許會有解藥!”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幾名近衛立刻將安王團團圍住,蘇譽率先一步走到趙隋身邊,毫不避嫌地從他身上搜出一瓶葯。
趙隋冷笑道:“這是毒藥,你以為我會放解藥在身上?”這個小世子怎麼如此笨?趙毅也覺得趙隋不至於如此笨。
蘇陌也走過去,“是不是,試一下不就知道了嗎?”
趙隋好心提醒,“這葯就是漠措身上中的那毒,吃一粒他能活一個月,吃兩粒,他就只剩十天,你可想好了。”
蘇陌捏出一粒,看了看,似有猶疑,漠措也看着這個不靠譜的大公子,瞪大了眼睛。
蘇陌走過來道:“漠措王子,咱們要不要賭一把,如果這是解藥,這局棋就解了,如果不是,只要我答應,安王應該還是會解開你身上的毒……”
漠措被蠱惑了,還真大義凜然地點點頭。但當他接葯時,卻眼巴巴地看着那粒葯被蘇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入口中。
“蘇陌,你……”漠措大驚失色,一直盯着趙隋的蘇譽遲遲沒反應過來。
趙毅已經一步竄過來,捏住了蘇陌的脖子,氣急敗壞地吼道:“快給朕吐出來!”那凌冽寒氣直讓蘇陌打了個寒顫。
蘇陌握住趙毅的手腕,她覺得,自己還沒毒死已經被趙毅捏死了,“皇上,微臣已經吞下去了。”
趙毅的手驀然失力,身形竟有些不穩,他終於明白了蘇陌的用意。
蘇陌知道他絕對不可能用自己去交換,但趙隋勢在必得,大戰在所難免,為她一人,要置文武百官及齊沃格使臣於險地,民心怕也是失了一大半。
而若齊沃格使臣真死在這裏,蘇陌這一輩子也是無法安心的,更何況那又會給大正招來另一場兵禍……
原來,安王要算計的並不是他,而是蘇陌。他已經篤定蘇陌會這樣做,連台階都給她鋪好了,呵呵……
蘇陌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趙毅,英俊的臉龐血色褪盡,她試圖安慰他,卻扯不出笑容來,最後只是撩袍跪地,
“皇上,蘇陌犯了欺君之罪,罪該萬死,您就當給蘇陌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趙毅無力的手慢慢握成了拳頭,慢慢恢復了君王該有的威嚴。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了一般,沒人敢說話,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劉德元甚至看見趙毅眼角泄露出的嗜血紅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他道了一句,“蘇陌聽旨。朕命你護送齊沃格使團出境,安王率南嶽軍沿途護衛,不得有失!”
蘇譽想說什麼,卻被劉德元拉住了。
“安王聽旨,西北邊陲有一座西風城,你的軍隊以後便駐守在此,先帝在上,朕對你算是仁至義盡了。”若再要得寸進尺,這趙家兄弟血脈他也就顧忌不了了。
安王撩袍跪地,“吾皇萬歲萬萬歲。”
一場兵禍就此解了。
趙毅親手扶起蘇陌,從懷裏掏出一隻金鑲玉鐲子,親手給她戴上,趙毅的嘴唇就勢湊到蘇陌耳邊,看起來像是一個親吻,蘇陌卻聽到一句細不可聞的話,“安王有疾,你是唯一的解藥,他奈何不了你。”
鐲子戴好,趙毅恢復了君王本色,對蘇陌道:“記住,朕等你回來。”
蘇陌點頭,默默看了趙毅一會兒,轉身離去。
史書里將這一段記載得尤為煽情,百官哀慟,天地為之動容,風云為之變色。實則很多人並沒看懂景帝在這一刻與蘇陌定下了終身之約,而這一日大雪初霽,天氣甚好。
羅釗身披鎧甲,與御林軍站在台階之下,看着身着女裝的蘇陌款步走下,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最後只是拱手一揖,道:“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