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風雨如晦 雞鳴不已
冉冉從嘉記出來.方一鳴已經離開了.街上空落落的.沒有他的汽車.更不見他的蹤影.
屋檐上落下來的水滴.有一聲沒一聲落寞的滴答着;雨已經停了下來.但是煙雨中的朦朧樣子.更是給上海添了一番別的景緻.
淮海路上的人群又開始熙熙攘攘起來.往來的商販絡繹不絕.這煙雨中的繁華景象.是冉冉喜聞樂見的.
她只能拉着裙擺.蹦到濕漉漉的地面上.好去招呼一輛黃包車.這遲來的天氣.並不影響生意人的心情.
一輛黃包車在她的面前停了下來.車夫是一個帶着帽子的年輕男人.看上去二十歲左右.但是卻非常的沉穩;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所經歷過的滄桑.是冉冉她們這種貴族想都沒有想過的.
他頭上的那頂帽子.是土黃色的.看起來非常的破舊.很顯然即使是艷陽高照的天氣.他也是帶着這頂帽子的.
冉冉小心翼翼的坐了上去.將自己的地址告訴了車夫;車夫高喊一聲“走咯”.黃包車就開始在濕漉漉的地上顛簸起來.
雖然顛簸.卻能夠欣賞路邊的景緻.一幕是大都市的繁華.一幕又是江南水鄉的別緻.走街串巷.終於看到黎家洋房的一角了.
那高聳的樓閣.無不華貴精緻.只不過.在這動蕩的亂世中.還有什麼是能夠屹立不倒.長久保存的呢.
恐怕.是沒有的.就算是人心.也有被利益腐蝕的那一天.
車夫將車子在正門停了下來.正門的氣勢就更加的恢弘了.冉冉下了車.付過錢車夫便拉着車子.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跑了.耳朵里.還有車軲轆吱呀吱呀轉動的聲音.慢慢的渺茫起來.直到消失.
她在門前矗立了一會.心裏燃起不同以往的感受.這座門是既陌生.有熟悉的;或許在不久的將來.它就會改頭換面了.黎氏的匾額還能掛多久.黎元洪是不是還留有一手.還有程航遠的事情.她能不能插手呢.
這是一個秘密.同樣也是一個沒有謎底的謎.在黎元洪的心裏.冉冉是沒有權利知道的.
想到這裏.冉冉有些無奈.她只能拉着裙擺.一步一步的走在階梯之上.如果在平常.她會想像這地上鋪着紅地毯.等待她的將是萬千星輝的未來.而現在.等待她的是什麼.她敢都不敢想.好像每一步.都把她帶入一個深不可測的淵谷里.
她登上了階梯.又要穿過外廊.這條走廊也是相當的長.不遠處的大廳里.好像是熱鬧非凡.女僕傭人都絡繹不絕的湧進去.
她有些好奇.這些魚貫而入的傭人臉上都寫着緊張不安;甚至是焦躁憂慮.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難道淼淼的高燒還沒有退下來嗎.
這樣一想.倒是有些相似.她不覺放快了腳步.卻被身後的人給叫住了.
冉冉小姐.你等一等啊……
原來是管家陸叔叔啊.他看到冉冉轉身.便停下來不停的喘息.想必.他在冉冉的身後追了很久;只是冉冉一直沉迷在自己的思想里.沒有聽到.
陸叔叔的衣服也有些潮濕.鞋子更是濕漉漉的.他手裏還杵着一把雨傘.雨傘上的雨水正在不停地往下滴.他停留下的地方.居然被這些水給滴濕了一灘.他應該是剛從外面回來的.
陸叔叔.這麼慌慌張張的.有什麼事情.
冉冉只好等着管家喘過氣來.看他這樣肯定是累壞了.他是黎家的管事.有什麼事情需要勞煩他親自做的呢.除非是黎元洪交待他的事情.他不放心讓別人去做.
陸叔叔沒有心思去整理濕漉漉的衣着.喘氣的頻率也漸漸的穩定了下來.他這才一五一十的向冉冉道出原委.
老爺在藍布汀酒店宴客.打電話來叫小姐去呢.
又是宴客.這一次宴請的是誰.還需要她一枚棄子出面嗎.冉冉的心裏又有了疑惑.卻又不好在陸叔叔的面前表達出不滿.
她只好甩了甩袖子.然後去撓脖子後面的頭髮.有一些為難的問他.
陸叔叔.可知道宴請的是誰.
陸叔叔在黎家待了很多年.自然知道其中自保的道理.他知道昨天夜裏的事情.黎元洪因為黎沐的事情向冉冉發怒.最後卻懲罰了淼淼.黎元洪的怒氣還未消散.所以淼淼病了他也不管不顧的.
但是冉冉的身份跟淼淼不同.就算有些猜忌與不滿;他還是親自打電話叫她赴宴.他也不知道這其中的奧妙.只能謹慎謙卑的回答她.
能勞煩冉冉小姐出面的.不是大人物就是昔日故人;冉冉小姐還是快些.別讓老爺們就等了吧.
冉冉轉念一想.覺得陸叔叔的話說的在理.只好點點頭.想跟他出門;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穿着.有些失儀.
陸叔叔在廳里等一下吧.我要上去換套衣服.這樣冒冒失失的去赴宴.總歸是有些失禮.
她不待陸叔叔答覆.就跑到大廳里.廳里確實熱鬧.這些女僕傭人全都亂作一團.樓上.樓下的亂作一團.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她抬頭.看到明鏡一樣的天花板.把眾人的動作形態都記錄了下來.忽然瞥見樓上轉角的地方.有一個穿着紅色毛衣的男子.他是方一鳴啊.
他沒有遵守約定.自己一個人離開了嘉記.既然是回了這裏.從下向上的仰望他的背影.他好像在躊躇的抽一根煙.看來.他會抽煙.的確是因為已經習慣了.令人煩惱的事情太多.沒有一根香煙來消解煩惱.是痛苦的事情.
冉冉現在沒有時間去深究這麼多.她現在要換一身華服去赴宴.走上樓梯的時候.有女僕經過她的身旁.向她致以最尊敬的問候.
聲音雖然很小.滿懷心事的方一鳴卻聽得到.
他有些茫茫然的回過頭.看見真的是冉冉回來了.居然有一個隔世的滄桑感.就像是兩個久別經年的故人.重逢一樣.
他緩緩的吐出最後一口煙.然後把剩下最後的一截煙嘴.丟在地上踩滅.他沒有開口講話.剛剛失敗落荒而逃的人.是沒有什麼話好講的.
這個場景.卻逼得冉冉先開口了.她離開嘉記之後.心裏更加的確定自己是被林毅玩弄.羞辱了.一想要面子的她.不會向別人袒露.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你怎麼又回來了.不會是淼淼出什麼事情了吧.
兩個人相隔的距離.不太近也不太遠.但是空間裏的距離感.讓彼此說的話都產生了迴音.兩個對立的人.都在等着迴音消散.跟彼此講話.
你家的傭人打電話到我家.說淼淼的高燒不降反升;我只好過來看看了.
兩個人居然都有了默契.誰都不提及在嘉記跟林毅的事情.那應該是他們兩個人.共同的恥辱吧.
哦.那淼淼現在怎麼樣.
冉冉極力壓制住心裏的關切.像是不經意問出的一句話.事後.又把目光瞥向別處.在外人看來.她一點都不擔心淼淼.但是方一鳴並不相信她.
方一鳴無謂的聳一聳肩膀.示意他也不知道.然後又開口說話.
我弄了點盤尼西林.多少也會有點用處.
他既然能夠倒抻到西藥.那他就有一定的路子.淼淼的病情.也許在西醫的面前.根本就沒有那麼嚴重.
有了這個借口.冉冉心裏的愧疚感也就漸漸的熄滅了.想到自己還有事情.她又轉身往自己的房間去了.
其實方一鳴還有事情想要問她.但是看她心情並不是特別好.也就沒有說出口.只是淡淡的.看她轉身然後消失在他的目光里.
冉冉一走進房間.便打開衣櫃.挑出一套黑色的長裙換上.坐在鏡子前.隨意的抓了抓頭髮.好讓它像平常一樣.洋氣的曲捲起來.輕輕的抿了抿嘴唇.讓它濕潤;從妝奩里挑出一隻大紅色的口紅.描了起來.耳朵上也有紅色的流蘇墜子.她把手上的素銀鐲子褪了下來.手裏握着的是黑色的流蘇手袋.
唯一不變的是那方形的卡子.穿上一雙尖角的高跟鞋;不僅顯得個子高挑.更是衣着摩登的時尚女郎.
她每一次這樣穿着.不像是去鬥豔.更像是去打仗的.沒有人.不會被她明媚的容貌所折服.更何況.她的氣質是渾然天成.沒有一絲擰捏作態的.
她穿着高跟鞋走出房間.在樓上走廊的地板上敲擊出聲音.其實她自己並不喜歡這樣的穿着.就像是百樂門的歌女一樣.要討好顧客.只不過.她比較高級而已.屬於花魁一個級別的.
方一鳴還在圍欄上倚着.像是故意等她出來一樣.他聽見冉冉的腳步聲.就抬起頭去看她.他並沒有覺得驚訝.反倒是今早的那一身漢服.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這是名門貴族最典型的宴客穿着.這些東西箍在身上.一定是很難過的;最起碼.她不舒服.
被豢養在籠子裏的金絲雀.不就是這個樣子的.別妄想着抑鬱而終.因為寄人籬下.還沒有這個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