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鄧再榮的故事
冬夜寒涼。教堂頂端矗立的聖母像擋住了大半星輝,坐在石階上的青年面孔完全隱沒在黑暗裏,唯有手中的香煙明明滅滅,有如星屑。
他在黑暗中吞雲吐霧,腦中似乎掠過許多事情,又似乎一直在放空。不知坐了多久,一道人影突然湊了過來,“哥,你在這兒發什麼呆?我讓人把教堂清理乾淨了,剛好昨天認識的那個妞發消息說想請我吃夜宵,我馬上就走。你要一起嗎?”
鄧再榮將香煙夾在指間,不答反問,“其他人呢?”
“韓哥和小可回酒店的蜜月套房去了,其他人都去看夜景。這裏就只剩下我們——不對,還有曲征。”
曲征就是剛才為韓熙林和蕭可證婚的臨時神父,也是他們這幾人的幼時玩伴。以前鄧再榮認為這只是個友情變淡、而且微妙地對彼此生活方式互相看不順眼的普通朋友,但因為某樁意外,現在卻不知該如何定位了。
“他怎麼沒跟韓伯父他們一起去?”
“他說還有事。”鄧一博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再度催促,“哥,我快遲到了,你到底走不走?”
異國他鄉,曲征能有什麼事要辦?估計還是有話想和自己說。
想到這裏,鄧再榮說:“難得有女孩子不是因為錢而約你,去吧,繼續發揮魅力。”
“嘿嘿,那我先走了。”鄧一博得意地笑了起來,荒腔走板地哼着歌往山下走去。
短暫的熱鬧過後,教堂徹底安靜下來。鄧再榮抽完手裏的煙,剛剛起身,才發現曲征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自己身後,溫文面孔上隱約有幾分探究之色。
見狀,鄧再榮索性又坐了回去,撥了撥略卷的額發,懶洋洋地說道:“放心吧,熙林雖然把你請來參加婚禮,但並不知道那晚的事。在他眼裏,你還是那個潔身自好的五好青年、我這種人的道德標杆。趁現在沒人,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好好談一談。”
走近幾步,曲征俯視着俊美得有如大理石雕像的青年,聲音裏帶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緊張,“那天晚上我很抱歉,但——”
鄧再榮以為他道歉之後會跟着說教,便直接打斷了他的話,“其實說穿了沒什麼,你回國做了兩個月的封閉項目,素得太久,正好我也有需要。**,互相解決一下罷了。反正誰也不知道這件事,直接當沒發生過就好。”
說到有需要時,鄧再榮在心中自嘲地笑了起來。
其實那夜他想要的並不是生理的快感,而是另一個人的體溫和擁抱,好讓他遺忘心底的空虛。
想起那一夜,許多舊事不免紛沓而來。
去年因為鄧一博鬧出的烏龍,陳尚行首次在分手后聯繫了他。他則在蕭可第一家店開張的那天,帶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答應弟弟一起過去捧場。
他知道陳尚行也會到場,卻沒想到,此時對方身邊已有了新人。做為曾經的戀人,鄧再榮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陳尚行是徹底陷進去了。
陳尚行是他的初戀,當年他曾以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但等到與父母決裂,開始同居生活后,他才慢慢意識到,世上有許多問題,並非相愛可以解決。
從小被當成企業繼承者培養,不知不覺間,鄧再榮已經把經商由任務變為愛好。加上手頭積蓄有限,沒有安全感。同居沒多久,他便看準某個商機,成立了一家公司。
陳尚行起初是支持他的,但隨着公司逐步做大,不可避免的,他投入其中的時間精力也越來越多。有時為了應酬,甚至兩三天都不回家,陳尚行為此漸漸感到不滿,提了幾次讓他結束生意。
那時陳尚行已經小有名氣,片酬可觀,維持兩人的生活綽綽有餘。認為鄧再榮沒必要再忙什麼生意,當個全職男友,靠他來養就好。
性格強勢的鄧再榮自然無法接受這種吃軟飯的提議。和同樣大男方主義嚴重的陳尚行吵了幾架,最後勉強達成共識,同意各讓一步:他會縮減公司規模,對方則不再提全職這件事。
但或許是爭吵時用詞太激烈太傷人,又或許當年兩人都太年少氣盛,不懂得包容。誤將退讓當成理虧,把說服當成征服,誰也不肯先低頭服軟,都憋着一股氣想改造對方,讓對方認可自己的想法。
暗自較勁的結果,是說好的讓步形同廢約。兩人依舊各行其是,彼此之間的氣氛越來越劍拔弩張,吵架次數越來越頻繁。到了後來,甚至連床上都變成了戰場。
剛剛意識到自己喜歡男人時,鄧再榮的所有春.夢裏都是自己在主動,把夢中的床伴做得欲仙欲死。和陳尚行在一起后,因為對方不肯,他才退讓做0號。感情正濃時這自然沒什麼,但發生摩擦后,憋了火氣的鄧再榮不免有怨言。每次兩人親熱都要爭辯一番,弄得火藥味十足。
他們一個片約不斷,一個忙於生意,見面的時間本來就不多,相聚時卻把大部分精力用來爭吵。感情生理的雙重裂痕,讓彼此都筋疲力盡。終於,在鄧家夫婦找到鄧再榮,表示願意接受兒子取向的那天,陳尚行提出了分手。
帶着被父母認可的喜悅回到住處,鄧再榮原本想與愛人分享這個好消息,並趁機修復一下感情。孰料,率先開口的陳尚行說的居然是分手。
鄧再榮至今記得,自己當時冷靜得可怕,甚至還心平氣和地同陳尚行到常去的餐廳吃了頓拆夥飯,然後才回家打包行李。
那兩年他們每次見面都會起爭執,最後總是不歡而散。反倒是分手這天,彼此風度翩翩,甚至頗有幾分平淡溫馨的味道。如果那天不是分手日,他們一定會是最完美的典範情侶。
也許彼此心中都有幾分遺憾,但他們最終還是分開了。
沒有挽回,沒有眼淚,沒有爭執,沒有失眠,沒有不甘。情緒平靜得如同死水,彷彿過去相戀的三年都是笑話。像是受了矇騙的皇帝終於發現自己沒穿新衣,只得尷尬而無奈地極力淡化,絕口不提,恨不得從來沒有發生過。
為了阻止父母的決定因沒有男友而再次動搖,試圖改變他的取向,鄧再榮決定一定要帶個男人回家。
分手后的第二個月,回家的前一天,他在朋友的牽線下相中了一位急需用錢的模特。當他把大卷鈔票塞進對方的緊身牛仔褲時,小男生英俊陽剛的面龐上頓時露出驚喜而誠實的笑容,“謝謝鄧大哥,以後我一定不給您添麻煩。”
小男生說到做到,十分敬業。每次鄧再榮沖他招手時,他總會盡職盡責地滿足金主所有要求。在不被需要的時候,安靜得像一盆耐旱盆栽,甚至不必費心澆水。
這份溫順正是鄧再榮和陳尚行極力想在彼此身上得到的。
他們為之爭執整整兩年的東西,現在居然只花了點小錢就如願以償。原本只是江湖應急的鄧再榮不禁對這種模式着了迷,但厭倦的速度也同樣快。那段時間,他換金絲雀的頻率比弟弟換女伴更高。
但沒過多久,他漸漸發現,除了順從之外,自己無法再得到更多東西。比如事後自然而然的親呢愛撫,比如日常突然想起某個人的微笑喜悅。那些聰明漂亮的男孩可以用無數高超技巧讓他盡興,卻無法在取樂以外的時間,帶給他哪怕半分慰籍。
有得必有失。
鄧再榮覺得自己沒什麼好抱怨的,只意興闌珊地停止了更換床伴。酒肉朋友們有所察覺,調侃他是不是力不從心,他表示,那是因為自己的賢者時間比別人要長一點。這話引來哄堂大笑,沒有人知道他是認真的。
某天,再次看到新聞里關於陳尚行的報導、聽主持人用調侃的語氣說他是娛樂圈緋聞絕緣體后,鄧再榮忍不住悄悄將他的照片放進了皮夾。
時隔兩年,他終於開始後悔,為什麼當時沒有試着挽回。偶爾甚至會想,他們還有沒有可能重新來過。
鄧再榮沒想到機會竟來得這麼快,陳尚行居然會主動聯繫他。雖然起初因為誤會他對蕭可出手,大張旗鼓地給人送禮物示好,語氣不善地嗆了他幾句。但後來誤會說開,兩人還頗為融洽地聊了一會兒。
這讓鄧再榮一度以為,他們仍有複合的可能。甚至把那個在自己身邊待得最久的男孩打發走了。
直到那天在御膳宮看到陳尚行對一位青年諸多殷勤,他才意識到一切只是奢望。
不是因為陳尚行已另有所愛,而是因為他在看到這一幕時心中毫無波瀾,比當初分手時還要平靜。
原來,他的念念不忘皆因情感的不如意。
意識到這點,鄧再榮無地自容。遷怒般胡亂斥責了老弟一通,他逃也似地離開餐廳,衝到常去的酒吧想借酒澆愁,卻發現心事重重的時候,居然連酒都難以入喉。
他在酒吧從下午一直磨蹭到深夜,面前的一支紅酒卻始終沒喝完。夜色愈深,孤獨感越強。他不由打了個電話給已經分開的情人,讓對方馬上過來。話音未落,曲征卻不請自來,坐到了旁邊的卡座。
兩個多月前的端午節,曲征回國做一個封閉項目,順便與幾位兒時夥伴小聚。那天鄧再榮從頭到尾只對他說過兩句話,分別是“你好”、“再見”,事後再無聯繫。
對於他的突然出現,鄧再榮有些驚訝,但無心細究,也不想浪費時間敷衍客套。
他甚至準備直接換個位子,剛站起來,卻聽曲征說道:“不用找其他人,我可以陪你。”
他以為這個作風端正的五好青年誤解了陪的含義,故意說了幾句下.流的刻薄話。但曲征聽罷卻沒被氣走,反而將手搭上了他的大.腿。
鄧再榮以為曲征在虛張聲勢,便諷刺地笑着扳起他的下巴,作勢欲待親吻。沒有料到的是,曲征居然真的主動吻了下來,而且並非一觸即離,是真正的深吻。勾纏粘連,雙手還在他下.身不斷摸索,瞬間挑起了他的欲.望。
心煩意亂加上震驚過度,關於那晚,鄧再榮已經記不起更多細節。只記得兩人去了附近的酒店,狂亂而激烈地糾纏了一夜。曲征像個初識情事的初哥,蠻橫而不知疲倦地索求着他。次日清早,徹夜未眠的鄧再榮扶着幾乎麻木的腰離開酒店,同時拉黑了曲征的一切聯繫方式。
之後曲徵到公司找過他幾次,他都避而不見。過了不久,聽說對方項目結束,準備回去。恰好在曲征離開的那天,鄧再榮專程到G市和陳尚行聊了許久,徹底放下了曾經的感情。
鄧再榮原以為那夜的意外會隨着兩人再無交集,逐漸淡化,沒想到韓熙林居然在婚禮上邀請了曲征當證婚人。是被這廝看似溫文無害的外表給騙了么?如果不是那一晚,他也想不到,外表文質彬彬的曲征,實際比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還野蠻。不過,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他不會向任何人提起。
想到這裏,鄧再榮又重複了一遍,“那天晚上什麼都沒發生過。”
說罷,他剛想起身,卻被曲征從背後按住了雙肩。
曲征力氣很大,否則那晚經驗豐富的鄧再榮也不會被他制住,讓一個初哥折騰了好幾次。感覺到對方的呼吸撲在自己頸間,動彈不得的鄧再榮微微變色,“你想幹什麼?”
“不要緊張,我只想告訴你,我打算追求你。”
曲征的話讓鄧再榮瞬間目瞪口呆。過得許久,他才找回聲音,“開什麼玩笑!”
曲征輕聲說道:“不是玩笑。我小時候就喜歡你,只是當時不明白。等知道同性也可以相戀,卻又以為你不會喜歡男人。直到熙林告訴我你和一個男演員同居,我才知道自己又錯過了。我不能當第三者,只好從此不再打聽你的消息。沒想到,當我回國后才發現你們早就分手了,而且你還像老頭子一樣,包養了不少年輕人。”
原來他以前對自己冷淡,只聯繫韓熙林,是因為怕得知自己的近況而傷心?
鄧再榮一時間不知該怎麼接話,隨口問道:“這麼說,你那天出現在酒吧也是早有預謀?”
曲征坦然承認,“對。知道你還是單身後,我一直在想該如何追求你。那晚我本來只想安慰你,後來卻發生了點意外……你不肯見我,我知道你需要一段緩衝時間,就先回去處理工作。但是,我想追求你的決定,不會因此改變。”
鄧再榮終於組織好語言,“那我勸你趁早死心。從長相到技術,你都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他的露骨讓曲征有些不自在,“技術我可以多練,長相的話——也許你多看看就順眼了?”
“不可能。我——”
鄧再榮還要再列舉理由,一位神職人員從旁邊走了過來,提醒道:“兩位先生,開放參觀的時間已經過了。”
剛才的交談內容實在不足為外人道。兩人先嚇了一跳,繼爾想起用的都是中文,這才悄悄鬆了口氣。
鄧再榮雖然很放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