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世俗之人
第七十章世俗之人
刑懷栩懷疑的“別有用意”,康誓庭更早就察覺到了。
當初牽線讓康誓庭贊助財經節目是康家生意往來的一位伯伯,那女主持人也是這位伯伯親自領到康誓庭面前的,緋聞傳出后,老爺子以彌補刑懷栩為由讓康家正式入主段家食鋪,康誓庭起初不贊同,但礙於虧欠刑懷栩,以及對段家食鋪的負責,最後還是同意了。
段家食鋪新股東大會本來也該由康誓庭負責,結果刑懷栩孕期狀況不佳,老爺子堅持讓他多休假陪護刑懷栩,最後更直接給他休了產假,超乎想像地給了這位企業負責人近半年的空閑。
尤弼然曾經開玩笑,說要不是康誓庭是康家三代獨子,康炎能力公認不如兒子,這個產假休下來,全世界都得誤會康家是在玩旁系奪權。
刑懷栩對此有另外一個說法,她說康誓庭休假的狀況更像被架空權利。
她們倆當初都只是隨口說說,康誓庭卻悄悄擱在了心上,他對康企自身不擔心,私底下只留意康家對段家的合作態度,所幸康家注資後段家食鋪確實飛速發展,連上市計劃都被提前。
他也叮囑過段琥,讓他一切慎重,段琥對人熱情好學,對事盡職盡責,唯一的缺點便是過於信任康誓庭,由此“愛屋及烏”,對康家的人也天生懷揣好感——不論從哪點出發,這都是不好的徵兆。
康誓庭在刑懷栩產後逐漸恢復自己的工作,段家的突飛猛進和刑家的摧枯拉朽在康老爺子提出幫助刑鑒修前,還只是明面上不相交的兩件事,可等老爺子的要求一開口,康誓庭敏感地意識到了其中關聯。
他以如今的刑家是個無底洞為由直接拒絕老爺子的提案,哪怕老爺子義正言辭罵他沒良心對親家見死不救他都決心反抗到底,沒想到老爺子比他更堅決,聯合康炎直接簽署股東大會決議文件,越過他實施方案——刑懷栩說他被架空權利,到此當真實現了。
康誓庭原先寧願懷疑老爺子感情用事,如今幾乎可以肯定老爺子是心懷不軌。
他早出晚歸,始終注意段家食鋪的經營,私底下也找過刑鑒修,暗示他不要接受康老爺子的援助。可惜刑鑒修是溺水之人,只要有人給他拋出救生圈,他都會不顧一切緊緊抓住。
刑家在康家的支撐下苟延殘喘,沒過多久,康老爺子公然要求重組刑家的食品生產線,並和段家現有的工廠合作,事到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康家這是在拆刑補段,作為國內老牌食品商,刑家幾十年的硬件、經驗和技術成了段家一夜吞進肚的十全大補丸。
拆刑補段,可誰都知道,段家食鋪最大股東是康家,康家在短短一年內,先後用兩種手段將兩大食品商收入囊中,堪稱大勝仗。
事已至此,刑鑒修怒不可遏,終於知道康家打着救火的名號來搶劫,並搶得如此理所當然。
但為時已晚,或者說,他從公司交給刑真櫟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失去了選擇權。
事情不可能再瞞下去,康誓庭回到家,和全家人如常吃過晚飯,等到飯後和刑懷栩在卧室獨處,才開口道:“爺爺的事,我想和你談談。”
刑懷栩轉向他,夫妻之間心照不宣彼此隱瞞了許多天的話題終於被提到檯面,她像是輕輕嘆了口氣,又像無動於衷,只問他,“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康誓庭反問她,“你呢?”
“從你爺爺主動要幫刑家開始。”刑懷栩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康誓庭苦笑,“我先前懷疑過,但直到那時才確定。”
刑懷栩問:“既然是那時候確定的,為什麼現在才和我說?你明知道我會知道。”
她的口氣挺冷,還有些硬,康誓庭料到有這一遭,無奈道:“我需要證實,也需要及早做出安排……他不是別人,是我爺爺。”
只這一句“是我爺爺”,刑懷栩原本僵硬的臉便忍不住柔軟兩分。
卧室只開了盞壁燈,燈光偏黃,照在康誓庭臉上,哪怕再鐵石心腸的人都看得出他最近很累。
“什麼安排?”刑懷栩不自覺輕聲。
“我要保住食鋪。”康誓庭說:“段家雖然被牽連進來,但目前損耗的是刑家,花錢的是康家,段家坐收漁翁之利,前景大好,所以我不支持現在和爺爺他們對着干。等過陣子一切穩定下來,我會先把我的股權轉讓給段琥,加上他原先持有的,和尤弼然那部分,爺爺和我爸這部分就不會獨大,之後我會再想辦法收購股權,我向你保證,段家可以牢牢控制在段琥手上。”
“當初同意和你爺爺合作,也是我的錯。”刑懷栩說:“我雖然覺得不妥,卻沒有堅決反對。”
“往好處想,食鋪現在的規模已經遠遠超出段琥的預料,在商言商,這個契機食鋪把握住了,往後只會越做越大。”康誓庭說:“將來的內部鬥爭,可以慢慢來。”
刑懷栩說:“食鋪的高層要換血,現在那批人,十之**聽你爺爺的。”
“已經在換了。”康誓庭說:“但不能求快,否則不僅爺爺那邊會反撲,段琥這邊的工作也會失去重心。”
刑懷栩又說:“股權僅僅平衡不夠,段琥必須有絕對優勢。”
康誓庭點頭,篤定道:“食鋪永遠都只會姓段,段琥的段。”
刑懷栩靜靜看着他,沒再說話,康誓庭牽她的手,見她沒有反抗,心裏微微鬆了口氣,“至於刑家,我爺爺沒辦法一口吞掉它,或許我們還能拖一陣子。”
“你爺爺是把刑家拆成了好幾口,一點點吃干抹凈的。”刑懷栩說:“姜還是老的辣,不僅我沒有想到,我猜我爸也是始料不及。別的我都不擔心,我只擔心他的身體。”
康誓庭的拇指摩挲在刑懷栩柔軟的手背上,沒有言語。
刑懷栩說:“他防着我,也防着你,借口我生小九,不讓你接觸公司里的事。之前我讓你查身邊的人,你沒有查到刑園的人,我們從那時候就想錯了,查不到不是沒有,而是因為你身邊那些人本來就不是刑園的人,而是你爺爺的人。”
康誓庭皺眉,猜到了之前不願猜的事。
刑懷栩把尤弼然查到的事悉數告訴康誓庭,康誓庭聽后,又是一陣長久沉默。
“你爺爺在很久之前就在謀划這件事了,線埋得又遠又深,誰都沒發現。”刑懷栩問:“我只是不太明白,康家已經走上正軌,往後只會更好,為什麼非要這樣做?他和我爸爸不還是朋友嗎?”
說完最後一句話,刑懷栩自己都笑了,覺得自己說了句無比天真可憐的話。
他們這些人,男女老少,骨子裏全是商人,精於算計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秉性,成年後犧牲一個朋友換取真金白銀的利益,有何可惜?
她想起刑鑒修曾經提起康老爺子年輕時的陰詭和好利,她過去不以為然,直到切身體會,才覺得可怕。
她從始至終小心翼翼防着刑園的敵人,把刑園當成堡壘一心一意要攻克,沒想到最後只不過是又跳進另外一處戰場,四面八方槍林彈雨,十面埋伏。
刑園是刑園,康家是康家,可刑園和康家,真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嗎?
很多事她不敢想得太深,尤其不敢想老爺子在自己和康誓庭婚姻背後的作用,他先是潛移默化康誓庭,又在關鍵時刻推了刑懷栩一把。
刑懷栩警告自己不要發散,可事實是,她比任何時候都害怕,那種被命運擺佈的恐懼,她只在十多年前的那場火里體驗過一次。
刑懷栩站在那兒,身體被一股巨大的疲憊和蕭索籠罩,她甚至能聞到自己身上的霉塵味,不經意回頭的時候,還能看到肩上積滿的風和雪。
康誓庭不知道自己和刑懷栩靜止了多久,直到刑懷栩的手機忽然振動,他才看到她動了一下,像活過來一樣。
電話是尤弼然打來的國際長途,聽上去很沮喪,“栩栩,那女的什麼都招了,真的是老爺子。”
“嗯。”刑懷栩平靜應了一聲。
尤弼然聽她沒怎麼出聲,猶豫問道:“……是康誓庭在旁邊嗎?”
刑懷栩看向康誓庭,“嗯,他在。”
“靠!”尤弼然氣沖沖罵了聲娘,直接掛斷電話。
康誓庭能聽到尤弼然的聲音,卻聽不清她說什麼,“怎麼了?”
刑懷栩說:“說是那女主持人是你爺爺的人。”
康誓庭張張嘴,想說什麼。
刑懷栩輕輕搖頭,語氣平淡的像在說今晚吃過的菜,毫無滋味,“我們都是俗人,又恰巧活在最世俗的地方。這個房間外面的人,是你爺爺,你爸爸,你媽媽,還有你和我剛出生的孩子。再遠些的刑園裏,還有我的爸爸,我的妹妹。段琥這個時間可能已經回家了,或許在和段叔看電視。
他們每個人都是真實且複雜的,而我們和他們的關係只會更真實更複雜,越親近偏袒的人之間的相處越做不到非黑即白,現實生活不是網絡上消遣用的帖子,說一句你對我不仁就別怪我不義,然後把愛恨情仇理得清清楚楚,現實生活里我們都是被感情捆綁的俗人,能六親不認的是鐵人,能六大皆空的是高僧,都不是你我。”
她說:“所以你不要向我道歉,因為你沒有對不起我,你也不要替你爺爺向我道歉,那是他的事,不是你的債。”
“栩栩……”康誓庭認認真真看着她,“你會怎麼做?”
“我不知道。”刑懷栩說:“我只知道,刑家可以沒,但我爸爸不能有事。”
那是她最後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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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弼然雖然怒火中燒,還是以最快速度趕回國,想拉着虞泓川去找刑懷栩,希冀能商量出對策。結果一聽說現在是刑家即將名存實亡,段家不僅安然無恙還從中得利,立即目光短淺地表示這樣很好。
反正輸的是刑真櫟,尤弼然幸災樂禍,連刑懷栩被利用的事都能暫時按下不表。
刑懷栩哭笑不得,“恨果然比愛強勢。”
尤弼然頗理直氣壯,“不管,反正我們的終極目標都是讓刑真櫟敗得體無完膚,白貓黑貓,能抓耗子的不就是好貓嗎?”
“哪怕這貓在抓耗子之前先把你撓花?”刑懷栩反問。
尤弼然猶豫道:“就算老爺子胡來,康誓庭也不能坐視不理吧?他在食鋪身上花的心思僅次於他自己那個投資公司……”她說到一半忽地恍然,“不對哦,要是老爺子把食鋪吞了,到最後也還是康誓庭的。”
“食鋪不會是他的。”刑懷栩斬釘截鐵道:“食鋪是段琥的,什麼都可以變,這點不會變。”
尤弼然笑眯眯點頭,“這樣就好,那刑家呢,應該快只剩個空殼了吧。”
虞泓川往刑懷栩桌前添了盞茶,“刑家這些年的底子都被抽光了,如今對上康家,焉有不敗的道理,康家往刑家投了資金,如果不吸光刑家這最後一點血,弄不好自己也會被拖累,賠了夫人又折兵。別忘了壓死刑家的最後一根稻草就是錯誤的‘投資’。”
“可栩栩不希望刑家輸得太慘。”尤弼然癟嘴,“這點就很虛偽了,輸就是輸,輸得好看又怎麼樣?”
刑懷栩斜睨她一眼,尤弼然立即閉嘴,低頭喝茶。
“康家現在全部精力都花在刑家上,如果我們也插一腳,也不是全沒把握,但如此一來,兩敗俱傷的局面便免不了,這兩敗俱傷,不僅是生意上的含義,也有你和康誓庭家庭關係上的。”虞泓川說:“康太太,站在一個外人角度,我能說些自己的感想嗎?”
刑懷栩點頭,讓他說。
“你雖然從沒在康家擔任過什麼明面上的職位,但康家這些年能起來,你絕對起了不小作用。”
虞泓川說:“潤盈百貨還在的時候,你也是借它和段家食鋪斗,用康家來養段家,再榨潤盈的血來反哺康家,從這點來看,你和康老爺子的做法並無二致,基本利益也沒有衝突。”
他頓了一下,斟酌道:“我過去很清楚你想要什麼,現在反倒不明白了。你對刑家到底是一個什麼態度?你想要報復夏薔和刑真櫟,可你又想保護刑鑒修,刑鑒修有句話說得沒錯,他們是父子,擁有同樣的家,同樣的事業,不僅血脈相連,連生活都是緊緊相依的,你要毀掉刑真櫟,你就不可能不傷害刑鑒修,我相信你心底里對這件事也一直困惑矛盾,才會在刑真櫟回國后收斂鋒芒。你已經在猶豫了,正是你的猶豫和逃避,才讓老爺子有機可乘,不是嗎?”
尤弼然在旁示意他不要往下說,虞泓川堅持道:“我能理解你的心境變化,也能理解你的舉步維艱和束手束腳,但越是理解,我越擔心你。你在乎的人增加了,你想要的東西變多了,比起過去,你變得柔軟很多,對你自己而言,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因為倘若現在的你受傷,只會傷得比以前更重。”
“因此,不管是刑家段家還是康家,我都希望你能目標明確。”虞泓川說:“你這些年,一定做過類似的選擇。”
尤弼然問:“什麼選擇?”
刑懷栩閉上眼,呼吸沉重,“……放棄,放棄誰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