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舉行婚禮3
等了一會兒,宋荇之喊:“喂,你還在聽嗎?”
程易道:“讓她嫁,我不攔她,沒有人能夠攔住她。”
宋荇之聽到程易的答覆,比聽到小離要結婚還吃驚。
“你再說一遍?”
程易的聲音沉重:“她想嫁就嫁,她開心就好。”
宋荇之道:“她發瘋,你也跟着鬼迷心竅嗎?你以這單純是一場儀式的問題嗎?她要嫁的是一個不存在的人,她是決心守一輩子寡,如果她是你的太太,你是希望她好好活着,還是希望她為你守寡一生?”
“我希望她忘記我,好好活下去。”
宋荇之的問題,程易早在多年前就考慮過。
所以當年在石獅島,他丟下她一個人,獨自遠去。
宋荇之道:“既然你想的清楚,為何還任由她發瘋?這些時日,我一直在後悔,如果當初我沒有反對他們,他們也許早就成婚,早就離開永州。那個樣子,南澤就不會罹難。是我的固執,才害得南澤枉死。”她頓了一頓,似是哽咽,“我知道你的心思,如今我也想明白,你既然在乎她,我不再提出任何反對。南澤已然不在,我不想因為我的固執,再害了你。你們覺得高興,你們想怎樣就怎樣吧。”
程易是清醒而理智的,兩個人的事情,不是他想怎樣就怎樣。
“她不會嫁給我。”
宋荇之嘆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今日的情形。
“無論她是否嫁給你,因為南澤,你都該勸一勸她。”
程易道:“我不是陪着她發瘋,我也不是糊塗,我不攔着她,是為讓她活下去。南澤不在,她必須找一個感情寄託。她不需要我的呵護,所以我做什麼都沒有用。除了讓她守住姜太太這個身份,我也走投無路。”
“那你有沒有想過,一旦她和南澤結婚,你再想和她在一起就難如登天,單單是世人的眼光就足以將你殺死。”
“她能活下去就好,何必在乎世人的眼光?最重要的是讓她抓住活下去的希望,無論是幻想或真實,有東西可以抓住,總比什麼都沒有的好。”
程易了解那種空洞茫然的感覺,小離消失的那幾年,他就是茫然中度過。
□□是什麼滋味,那種日子就是什麼滋味,程易永遠不會忘記那種苦澀。
小離穿着白色鑲紅邊的嫁衣,從七里湖嫁入宋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婚禮在一片哀樂中舉行。
今天的婚禮上,她聽到許多竊竊私語。
有人說她出身不正,寧做亡□□,必定是貪慕錢財之輩;
有人說她勇氣可嘉,對夫君不離不棄,兩人之間情比金堅,無奈曾經滄海難為水;
有人說她破壞新文化,宣揚封建迷信,應當受到當局的制裁;
更多的人是可憐她,嘆她年紀輕輕,就要守一輩子活寡。
小離從不認為自己可憐,她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活着不就是為了給姜南澤報仇嗎?
活着不就是為了嫁給姜南澤嗎?
否則她孤身一人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義?
她想嫁給姜南澤,就嫁給姜南澤,無論別人對她是可憐還是鄙視,她一概不理。
禮堂的儀式舉行結束,她被兩個喜娘攙扶着,走一條曲折綿長的路。
新房佈置在宋荇之的小樓上,是南澤生前的卧室。
喜娘安置好她后,雙雙退出。
木門輕輕帶上,像是給一個木桶,加上一個蓋子。
她是不能忍受密閉幻境的,但她並沒有動手將蓋頭揭開。
她像尋常的新娘子一般,坐在床邊,默默等待。
尋常的新娘子,在這個時刻,總會嬌羞怯怯,緊張地心臟都要跳出,而她的內心,平靜如結着厚冰的湖面,石頭砸下去,都未必出現裂痕。
她心裏清楚,她永遠也不會等到為她挑起喜帕之人。
她沒有自己動手,或許是因為她身心俱疲,連這一點力氣也使不出。
西天的火燒雲,連綿着紅成一片,光線映照,室內的景象,是一副靜默的油畫,
傍晚的風,是強烈的,吹起了她的蓋頭,也將她整個人吹醒。
宋家還有音樂,遠遠地,從禮堂那裏傳來,也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她從地上撿起被吹落的蓋頭,折好放在身畔。
她參加過無數的婚禮,終於等到今日她自己的婚禮。
她一直想像自己婚禮的場景,今日終於知道,原來就是這個樣子。
沒有新郎,沒有人替她掀開蓋頭,她甚至連等待也不需要。
新房是她親手佈置,除了多貼幾張喜字外,和從前並無太大變化。
當初為婚事準備的東西,許許多多沒有派上用場,以後也不會派上用場,她就分送給眾人。
她將從七里湖帶來的一個小箱子,放在不起眼的角落裏。
她希望盡量保持房間的原樣,以保留住南澤在時的氣息。
夜幕降臨,天色黑沉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
桌子上擺着一對龍鳳紅燭和一盒取燈,她摸索着走到書桌旁,划亮取燈,點燃紅燭。
明亮的一對胖紅燭上,歡樂地跳躍着火焰。明亮的火焰,將方才的黑暗驅逐殆盡。
小離的臉,也被燭光映得通紅。
窗外的促織成雙成雙,窗外的雷電前後呼應,現在,連桌上的一對紅燭,也相互輝映。
但是嫁給姜南澤,她絕不後悔。
別人選擇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偏要選擇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未必那一生一世一雙人,就比她一個人的地老天荒更幸福。
除了姜南澤,這世上還有第二個人,會在她最痛苦最脆弱的時候,不離不棄、陪伴左右嗎?
她用自己的一生守着他,一點也不後悔。
他的**不在了,但他的魂魄並沒有離去。因為他一直在她心裏,而她替他喘息,替他看這個世界,替他活着。
沒有人陪伴的新婚之夜,她將課本從箱子取出,就在姜南澤用過多年的書桌上,伏案學習。
一個人如果讓自己變得忙碌,就會忘記孤獨。
她選了一道最難的算數題來鑽研。
姜南澤的懷錶掛在筆筒上,秒錶滴滴答答。
她手中的筆越寫越快,分明是一道最艱難的算術題,草稿紙上卻出現無數相似的文字。
“殺死小高,殺死小高,殺死小高……”
屋外狂風大作,風裏夾着寒,雷聲也越來越密集,眼看就要落雨。
貓媽媽摟着小貓鑽進舊被子裏尋找溫暖,兩支紅燭跳上躍下漸漸失了頻率,而小離的筆仍在紙上刷刷不止。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殺死小高?
她在腦海里不停思索。
最快的辦法,是她重金聘請殺手,刺殺小高,直接要了小高的性命。
思來想去,這個辦法總歸冒險。
九海在永州是一個繁雜的體系,哪怕是沿街乞討的乞丐,也有可能是九海體系中的一個點。
單單一個點,不成問題,就怕這個點所在的線,與小高有牽連。
今日的永州以杜爺為首,小高這個私生子,是名副其實的太子爺。
若她一個不慎,觸動了杜爺體系內的人,在行事之前走漏風聲,被殺的人就不是小高,而是她。
她必須想一個更穩妥的辦法,不能將自己要殺小高的想法,輕易告之於人。
窗外的夜電閃雷鳴,她在新婚之夜,謀划殺人。
她終於寫倦,棄了筆,一個人躺在床上。
枕套是白色的底,上面用紅線綉着一對鴛鴦。
她伸手摸着冰涼的刺繡,一針一線,直冷到她心裏去。
她一下一下捶着胸膛,好讓自己正常呼吸。
十二點鐘的鐘聲驚心,綿綿不絕地從遠處送進室內,中間不時有幾個驚雷搗亂。
新婚之夜,燈燭是不能滅的,兩簇火焰,在風力的慫恿下,化成兩個張牙舞爪的怪物。
風吹得書桌上的草稿紙嘩啦嘩啦響,草稿紙從開着的窗戶紛紛揚揚跌落,落到樓下程易手中。
程易藉著天空緊密的閃電看上面的字跡,滿目都是“殺死小高”。
殺死小高!殺死小高!
小離沒有一刻忘記自己活在這世上的目的。
她的人生就像一根線,兩頭被仇恨拉緊,緊繃欲裂。
滾圓的雨滴,密密地打在芭蕉葉上,如一個女孩子流之不盡的淚。
程易捧着那一摞紙,等他渾身上下都被大雨澆透,等他再也看不清紙上的字跡,才發覺暴雨落下。
次日清晨轉醒,小離按照新婦的規矩,依次給長輩們敬茶。
等敬到宋荇之面前時,宋荇之一言不發。
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過早飯,等到午飯的時候,就是小離與宋荇之獨自在小樓里吃。
和韓小離成為一家人,坐在同一個餐桌上吃飯,讓宋荇之感到無比怪異。
小離燒了一桌的午飯,宋荇之夾了幾塊藕片,喝了幾匙鮮筍湯,就停碗擱箸。
“昨晚橫風暴雨,你可還睡得好?”
小離在蘇家養成的規矩,長輩說話,自己就要放下碗筷靜聽。
此時她見宋荇之發問,自行放下碗筷,雖然一夜未眠,仍然頷首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