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人鬼 下

第三章 七人鬼 下

在武老年紀尚輕時,便已聽過坊間流傳的一個詭異謠傳。謠傳提到,連綿山山廣而異,草木自然生長鑄成山中奇門遁甲。行路之人,若非經驗老道,極易入這陣中。而這山間詭異陣法是易入不易出,前前後後困死了不知多少人。而有更怖人的一說,還是這山間有遊盪怨魂之事。不知何年何歲,有個外來之人因妄想佔有山間隱秘龍穴而妄請高人佈陣,甘願於這陣中庇佑之地安家……

坊間人說,佈陣完后,這人卻已後悔,只因家中變故不許他在此享受。但此人心高氣傲,咽不下白白耗費錢財之氣而好奇入山。

世間諸事,往往是越過着急,越易出錯。

這人執意入山,卻忘了向法師討教破陣之法,孤身困于山間,不敢妄動,失了與外界聯繫。

那人鬱鬱寡歡,凄苦而死,死後落寞不甘,化作荒魂厲鬼。但若有入山之人靠近這陣法,此人之魂便會纏住這陌生來客,將人鬼使神差引入奇門遁甲中,好給自己做個伴……

山間跑路數十載,武老向來是不信這些傳言。雖是知道沒有任何消息會無中生有,這連綿山或許真有可防之處,但坊中人七嘴八舌,難免不會出現以訛傳訛的現象。對於這一謠傳,武老向來是嗤之以鼻的。

然而這一次,他馱着這昏迷的少年如風般地跑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額上已是密密匝匝的汗水。

這汗不是熱的,而是冷的。

武老的喘息愈發急促,內心揉成一團。當下情形,他怕是快要信了這傳說。

連綿山山勢蜿蜒曲折,常人易進難出,其中詭異他武老尚且不可答出。但他好歹在這山間悠閑了十餘年,對這連綿山的熟悉堪比水窪里混得自在的泥鰍。曾有人道過,山間草木皆有靈。武老天性貼近自然,山間跑路都是感受這自在的靈氣,這樣下來的那些年份,他一次都未迷路過。而如今,他感受不到絲毫生命的氣息,林間景物也是不熟悉的。

他莫名走錯了路,卻也再繞不出去。

“小公子,小公子,你可真是要撐住啊。”武老默默祈禱,腳步越發遲疑了起來,腦中莫名有昏闕感鬧騰。他踉蹌了兩步,睜大了枯老的雙眼,搖搖欲墜。這些蒼翠欲滴的生靈,彷彿只是外在活着,而裏面,是徹徹底底化成了灰……

腳步再不知覺地往前行了幾步,眼前的花草開始逐漸枯敗,一朵朵,一葉葉凋零。武老的心卡在了嗓子眼。

“武老先生。”溫和若玉的聲音不急不慢從他身後響起。

薛大夫!

武老精神一振,最讓他能安心的人終於來了!老爺子長舒了口氣,擰成亂麻的心終是和解開。莫要忽視亂想,莫要胡思亂想。

“薛大夫,你終於是來了!”

屛在體內的緊張毫無顧忌地釋放開來,老人安心大笑,他斜着身子放下背上重傷的少年,張着喉嚨咳了兩聲,便又張開胳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連綿山草木生的高大,可淹沒來者膝蓋般高的草叢瞬間又淹沒了躺下老人。

青天,白雲,綠得清淡的連綿景色,還有一舒坦“大”字躺開的老者,一副悠然之景,伴着哈哈大笑映入了青衣來者帶笑的眼眸。

但此時,連綿山另一處。五個身着詭異服飾的人繞成一圈,頗有敵意地聳着肩膀怒盯着一白衣男子,他們服飾樣式壓抑,髮型凌亂,喉嚨間不斷發出“嗚嗚”暗響聲,活生生似十八層地獄裏爬出來的厲鬼,專為討命而生。被圍在正中的白衣男子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渾身上下纖塵不染。

而在這五人圍成的圈子外,一身着艷麗的男子正用着妖嬈的女音不斷自言自語,他睜着眼,眼角以奇怪的弧度呲裂開,帶着點點血跡,驚懼的目光時不時瞟向白衣公子腳邊那面朝地的死屍。

這裏氣氛詭譎,不及另一處安和。

“七人鬼……明明是凡人卻甘願活生生墮化成厲鬼。這,還是頭一次見。江湖浩浩,果真無奇不有。”白衣男子緩緩搖着碧玉扇子,未題詞的扇面一角,隱隱顯出“和安”二字。

風停,葉凝。白衣男子厲如刃的氣場讓一切靜止。

“大哥,此人怪異,小心為妙。”

虯髯大漢身邊,一男子謹慎地控制着氣脈震動空氣。他身材矮小,骨骼扭曲,穿着件緊身黑衣。活生生得像一段折斷的枯枝丫。

“聽聞鬼老五自小畸形,身子瘦弱,受到了鄰里鄉間不少歧視。後來,他得到貴人相助,練就一身縮骨奇功,再小的狗洞也可以輕而易舉地縮過去。”白衣公子冰冷的聲音響起,他臉帶笑容,語氣卻絲毫沒有笑意,“今日有幸見到鬼老五,在下特別佩服你那身鎖骨氣功。可不知何處能找一狗洞,讓您給在下表演一番呢。”

“你!”鬼老五青筋騰起,他本來就沒有多少肉,這眉目再一猙獰,讓人看后更覺深寒。

“老五,莫要衝動。”虯髯大漢低聲斥道,調了調氣息,又恭敬道,“看來閣下能識破這無聲傳音之法,必定是高人。今日我們受命追殺一位少年人。無意與閣下生出衝突。”

“衝突?”白衣男子冰冷若寒星的眸子掃過虯髯大漢的臉頰,“我,自覺得是那少年的有緣人。既然有緣,這出手相助之事,也是我樂意說了算。”

“至於衝突,你們與那少年的衝突,也便是我的衝突。”

多管閑事!長發遮面的男子忍不住沸騰腦頂的怒火,身體繃緊,一觸即發。

不久之前,一兀然而現的老者憑着驚人腳力將七人鬼所要追殺的少年人救走。撲空的老三死死趴在地上。是他們不留神,原以為老三性格曲扭,只是藉機耍性子。卻沒想到,白衣男子天降而至,看不清出手,蹲在老三身邊的老七便被封穴。封穴之後的老七立馬胡言亂語開來,變得瘋瘋癲癲。而那撲在泥上的老三,早已氣絕而亡。

這人出手狠准疾。只怕他們七人鬼還不是對手。為今之計,是要想個安法逃脫。

虯髯大漢眼皮一跳。身邊的戾氣愈發濃重,想來是老二忍不住了。

“老二莫急!”虯髯大漢一揮手,欲要把高舉弧形劍的男子擋下來。

“他殺了老三!我如何能忍!”

陰森的語氣止不住顫抖。長發遮面的男子高舉着弧形劍,尖利長叫。樹林猛然一震,落葉紛飛。

晚了!鬼老二怒氣衝心根本顧不得勸阻。身形一閃,那弧形劍的冰冷已經覆上了白衣男子的脖子。

“老二!”虯髯大漢撕破了喉嚨。

白衣男子身形詭異地閃開,扇面旋轉,細長銀針泛出死氣銀光。只見撲了個空,鬼老二扭頭調整身形,卻覺眼前一暗,斷了呼吸。

既然這麼慌忙要來送死,我便留一心成全吧。

“小心!銀針上有毒!”

“小心又如何。”白衣男子嘆了口氣,身形旋轉,只是一招之間,慌忙拿武器格擋的四人便僵了般定格在原處。

“啪。”沉悶的倒地聲把一切歸於寂靜。

人的命,只在一扇之間,便可輕易奪走……

白衣男子拂拂衣袖,步伐無聲移動,一轉眼已到那縮成一團的花衣裳男子身前。而最先被鬼老三震落的那片樹葉還未完全落地,在空中轉了一圈,悠悠然向白衣男子靠來。

“白頁扇舞,殺人無形。若我未記錯,七年人江湖上曾有如此一位意氣風發的年輕人。”

莫非他是……

虯髯大漢半跪於地,帶泥的雙手死死抓住深插入泥地中的鐵槍。如今人鬼之七人,僅剩他與老七殘喘。

“今日,敗在閣下手中。我們七人鬼沒有怨恨。只是……我有一請求。”他聲音微弱,柔柔和和的男音。

“請求?”白衣男子瞥來一絲目光。

那細針淬着劇毒,普通人身染則猝死。這虯髯男子居然可以強韌到這般,果然是有些本事。

可他畢竟是強弩之末,毒性擴散入血脈,他用盡全力只能減緩其擴散速度。

虯髯男子身子猛烈抖動,身影緩緩倒下去,卻仍舊低聲請求:“我們刺殺那少年人未遂,此般算來也並未……並未……過多觸怒閣下。我……求你,只求求你放過小七,他……他已經瘋了。不會,不會再害人……”

“可笑,想來那少年身負重傷,是要花我不少葯錢。這也可是觸怒於我了。”

白衣男人靠在樹上,淡漠着打量着垂死掙扎的大漢,平靜中掠起分毫有趣的神色。倒是沒有想到,這七人鬼禍害多年,這般罪孽深重,死到臨頭還有臉皮向著他求情。

“閣下知道,您的一針讓他神志不清。若你將他放任不管,他也可能走不出這深山老林。”

最後的哀求,處處為這被他一針封穴而弄得神志不清的小鬼求情。一針封穴,那花衣男子神經錯亂,智力喪失。即便恢復過來,也會當若新生。那虯髯大漢,想的怕是這鬼老七如今可算重生,要抵消他的一切罪過。

可,這般對着屍體歡笑嚷嚷,連屍體脖頸上銀針都不能發現的廢物,留着還有什麼用處。

不因一秒之變故,惡人便可洗清罪過。

惡人當有惡人歸宿。

白衣男子閉了閉眼,扇面閉合。

風瑟瑟,簫音慘慘,縮成一堆的男子停止了抽搐,恐懼的雙眸死死地盯住了不遠處面撲地的屍身。

白衣男子撇過頭,打望着遠方。

“那個傢伙,又開始吹簫了么……”

“你!你怎可這般!”

“你!你可知,小七他天生膽小,受人欺辱,殺人掠貨他本不願意。這一行是我們逼着他乾的。他隨着我們,卻從不殺人。如今他瘋了,你為何還要痛下殺手!”虯髯男子還有最後一分氣力,卻眼睜睜看着他老七斷了氣。他大聲吼着,似述說什麼委屈不公。

“罪惡之人,竟還有什麼驚天借口?”

“一命不留,閣下不也是罪惡之人!”

不可理喻。

白衣男子生出一絲嘲諷,冷對道:“生於世間,多少有些做法為罪惡。人同人之間是有不同。自甘為鬼,不願為人。我對你們沒有絲毫憐憫。”

“呵呵,何謂人道何謂鬼道?!”

“你們這些看似維護人道之人,又何嘗不是有自我私心。”

“人,存於人間。鬼,游於地府。荒魂厲鬼天地不容。但而今這般江湖,真當還是人間?活人真當還能生存?”為首的虯髯大漢擰着眉毛,殘喘道,“我們這些人帶生氣,陰曹地府也不會留。如此這般,甘願為厲鬼,逆這天地,這又何不妥!”

那掙扎於生死間的大漢句句緊逼,義正言辭,是要在咽下最後一口氣前,誓在言語上擊潰對方。

“你所說之話,於情於理。但終歸這世間,不論緣由。惡便是惡,錯便是錯。我不管你的緣由多麼打動人心,多麼可憐無奈。你要知,當你們選了這條道理,就會有人挺身而出將你們在深淵中處刑。”

聲音淡漠不帶波瀾。白衣男子負手向前走去。

“你說你們甘願化鬼,卻無奈陰曹地府不收留帶生氣的活人。如今我可憐你們,不忍你們化作荒魂,夜夜遊盪孤冷山間。這般,我絕了你們的生氣,應了你們的願望,送你們一程。想想來,我可真是做了件善事呵。”

憤怒而目盡呲裂,終究無言以對。白衣男子閑庭信步走出去好遠,才聽見一聲沉重的嘆氣聲。

“七活人為鬼,以哀聲攝魂,出手狠辣,從不予人全屍。如今,這令百姓聞風喪膽的七人,竟然還是要我親自來處理。真為麻煩……”

正午時光。空氣卻陰得讓人心生寒顫。

計劃按照約定那般完成,簫音響起,自是老人與那少年都為平安。白衣男子長吐一口氣,邁步向簫音飄來之處,帶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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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薔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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