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白鎮中學
新大街1號是白鎮中學,始建於50年代初期,現今仍保持着蘇聯“飛機式”的建築風格,校舍平面俯視圖猶如一架飛機模型:行政辦公用房為機頭,教學用房好似機身和機翼,餐廳、宿舍如同機尾,別具一格。
這所鄉鎮中學沒有太大的名氣,卻行了幾十年的龍運,走了幾十年的美好光陰。一所中學能夠得風水之先,修的是古鎮的福。
中學門朝西,對開鐵門。進門是一個小花台,清一色全是串串紅,像着了火一樣撩人。有人說白鎮中學是小嘴大肚,此話一點兒也不假。門不算開闊,進入校園以後會發現這真是個佛肚,好大的肚子,肺腑俱全,什麼也不少。一排排行道樹,鬱郁青青,高聳挺拔;一排一排教室,整整齊齊,乾乾淨淨。有樹林,有菜地,有飼養場,有發電房,很多教工在這裏吃了一輩子飯。
七十年代,正南方一片綠地和一泓池塘還在,岸上草木和水中浮萍還在,知了、青蛙、翻跟斗蟲、泥鰍草蝦也還在,吸引着好多天真爛漫的孩子。後來這一晶亮的水珠,也被毫不客氣地抹去了,蓋上了房子,住上了垛上菜農,從此再也聽不到唧唧啾啾的鳥語蟲鳴了。
以校長室為界線,東半邊是高中部,西半邊是初中部。南邊的是低年級,往裏往北是高年級。高一,高二,高三;初一,初二,初三。越往裏人越靜,初中的學生在鈴聲響之前總要在野馬般追趕一陣子,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姍姍來遲,站在教室門口,心還在撲騰撲騰地跳……
校長處中央,穩坐中軍帳。校長室里有一張紅木椅子,天然材色,紋理宜人,雕刻、榫卯、鑲嵌、曲線都非常出色。坐在這個椅子上的人叫柳文映,是個有文化的老革命,解放初擔任過江蘇省高郵師範學校的校長和縣文教局局長。有個高郵師範畢業的老先生回憶,柳校長只有開全校師生大會時才出面講幾句話,平時根本看不到他的人影。柳文映最後回到白鎮做了個中學校長,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這個人身上神秘的東西太多了,無法按照邏輯推理出他的跌宕人生。
柳的夫人解放以後就沒有工作過,她是官家小姐,gm黨黨員。夫婦的身份和關係很容易讓人產生豐富的想像。柳夫人淑德賢良,相夫教子,生活波瀾不驚,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人想到她是一個gm黨,而且是一個沒有退黨且新政府認可的gm黨。柳校長自然是gc黨,在這個家庭中,國共兩黨合作得很好。晚年時,我們經常看到這一對老夫妻手挽手在老街上散步。
柳校長和普通教師一樣住教工宿舍,所不同的是,他的家佔據了一整個院子,而普通教師只能分到一兩間。行政八級,在農村是個相當複雜相當陌生的概念。
柳家的院裏長滿了花,都是些罕見的品種。他成天端着顆香煙在花間走來走去,誰也不知道他頭腦裏面想什麼。他不怎麼說話,即使喝了燒酒,還是個悶葫蘆。這是個讓人敬畏的院子,這是個讓人敬畏的老頭。
白鎮中學剛建成時,來了個教歷史的老教師,據說剛剛改造過,是原先那個蔣總統參議室的翻譯,解放前夕,哀莫大於心死,偷偷溜出來,留在了大陸。解放后被挖了出來,接受了幾年勞動改造,便發配到水盪里教書來了。
不久又轉來了個女老師,四十多歲的樣子,中山裝絲毫掩蓋不了浪漫的氣質,一口地道的南京白話,一手嫻熟流暢的風琴。就是食堂燒火師傅都能一眼看出這女人的不尋常。一個政治工作隊巡迴到白中,開會批鬥她時,大家才知道她是南京總統府邸專職彈琴的鋼琴家。
這兩個總統府的貴客到了沙溝,給沙溝增加了不少談資。很多人尋借口到學校去看他們,好像看到了他們就看到了蔣js正,看到了蔣js就接近了中國的歷史,一接近了中國歷史,自己就成為不平凡的人了。
看到他們的人都比較地失望。歷史老師沈腰潘鬢,落拓文人的模樣,惹人憐惜。音樂老師連個半個徐娘都夠不上,完全可以“醜女”一詞來形容她。這樣一個醜女人自然沒有人感興趣,同時也瞧不起蔣js了,什麼檔次,用這麼個人彈琴,倒胃口。
這兩個人伏案工作,勤奮而謹慎,難得在公眾場合說一句話。別人和他們搭訕,也是“嗯啊”一下,絕不發表半點意見。這兩個人,再加上一個悶葫蘆校長,就共同構成了沙溝中學的巨大神秘性。有人說,上級派英勇神武的柳文映到白鎮中學做校長就是讓他看管總統府兩名職員,還有他的gm黨老婆。
他們四個人倒真是相安無事,一個gc黨,三個gm黨。每當上級來人借用翻譯官和鋼琴家,劉校長都是嚴辭拒絕,免不了的是拍桌子,一次比一次響。來人多多少少也畏懼劉校長,一是怕他無聲的威嚴,二是怕他的行政級別。不過,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個人的善良和誠信,也只能長成灌木,不能形成叢林。
柳校長做了幾十年校長,和一般人說話也超過不了幾十句。到了七八十年代,已經難得露面了,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然後中途退場。會議由一個長着濃密鬍子的大漢操持,學生都怕這“日本軍曹”,背地裏叫他“徐毛鬍子”。學生怕徐毛鬍子是有理由的。他面相和善,像新疆人,但他唇上一撮濃黑的鬍子讓他增加了不少陰險可怖的元素。他是安宜人,白鎮人聽不懂安宜話,聽來聽去都像是在和人作氣。做老師的怕徐毛鬍子,做學生的也怕,他只要豹眼一瞪,老師學生心裏就沒了底,七上八下的了。
徐毛鬍子做了好多年的教導主任。有人說他和柳的關係很好,柳對他有一種“你辦事,我放心”的信任。也有人謠傳他們形同水火,徐有僭越之嫌,柳有歸隱之意。白鎮中學的人際關係很複雜,到頭來,最不能把握的,就是他們兩個人的關係。
徐毛鬍子住在柳校長隔壁,沒有院子,也沒有花。他從早忙到晚,忙得一臉憔悴一臉嚴肅。他的老婆是本地宿儒朱先生的女兒,在小學做音樂老師,歌唱得特別好。徐毛鬍子是白鎮女婿,在白鎮窮忙了一輩子,一直到退休前才被教育局恩准回到老家安豐。
校長主任和一些資深教師住在校園南圍牆邊的宿舍區。這個地方好,出門見日見月見風,牆頭上還可以爬些豆莢絲瓜子,牆跟下用幾塊磚頭圍個小雞窩,一年四季的蛋就有了。
最普通的教師散居於校園的空閑教室中,大門西北處的“向陽院”,就住着不少來自各地的外籍教師。
有一個來自南京的年輕人住到了這個大院子,他就是有“巴蜀梅王”、“揚州九怪”之譽的江海先生。他的“歲寒圖”曾獲由安南簽發的聯合國和平美術獎。梅花香自苦寒來,他的第一支梅應該創作於白鎮中學的“向陽院”。
以後又陸續住過一些極其優秀的老師,華達中、陸本義、戎春江、余亮……
華達中有兩個聰明的兒子,陸本義有兩個漂亮的女兒,老戎好像是一兒一女。老華和老陸都是教數學的,教得特別好。老華退休以後,兩個兒子都到美國工作去了。我和老華的二兒子華海銀在昭陽同過學,有着較為濃厚的弟兄之情。老陸一俟人事政策鬆動就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揚中老家。老戎有些脾氣,一邊生爐子一邊教訓孩子,聲音很大。
余亮出現在白鎮校園時,中國已經完全天亮。他是個百毒不侵痴迷於詩歌的獃子,他的詩他的小說學生都爭相傳誦。他是一名政治老師,書教得非常好。讓他試教語文,卻比政治教得更好。余亮個子不高,可以頂住一片天空;余亮嘴很大,可以唱出最美的歌;余亮一文不名,可以走遍大江南北。余亮用他的執着和才華書寫了一個鄉村教師的傳奇。至今我們可以讀到他的好多膾炙人口的作品。詩集《開端》、長篇小說《薄水》、童話集《銀鐲子》,還有一本《鄉村教師日記》,就是一個完完整整生氣盎然的白鎮中學。
本鎮的教師在學校是沒有宿舍的,他們也不需要學校的房子。
姜老師,住在姜家巷,當僻靜雅緻的院子裏開滿了晚飯花時,他會在夜色中剝着煮熟了的蠶豆喝酒。他喜歡唱歌,歌聲很嘹亮,很有幾份美聲的味道。只要不唱歌,他就會變得很兇,會出現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課間的每十分鐘,發現學生破壞公物或者爆出粗口,他會管閑事,立即揪到辦公室。沒有一個學生不怕他的。
趙老師,住在益民蒼,古民居,高大而敞亮,前廳後堂,中間還有一個偌大的天井。從學生認識他一直到他退休,趙老師好像就這麼老,但沒有一個學生不講最好的老師是趙老師。他從不對學生大聲講話,更不要說辱罵和體罰了。學生都知道老先生肚裏故事不少,上課經常鬧着要聽故事。老趙就像哄寶寶一樣說:“好好好,等你們作業寫好了就講……”
王吉成是個語文老師,臉上有一長條形疤痕,形似樹葉,當時有一種香煙名叫“黃金葉”,於是高中的某些有才的學生給他取了這個名字。“黃金葉”也住在深巷僻院中,大門一關,外面什麼風雨也聽不到。但是,每天早晨他到校最早,到每個宿舍罵人,一直把某些賴床的學生罵得灰溜溜地起床為止。他對教師很和藹,所有的教師兄弟長兄弟叫得熱乎乎的。
這三個老先生是什麼時候到白鎮中學來的誰也不知道,只覺得有了學校就有了他們,好像他們就是創建學校時的一組緊密配件。
後來又來了一茬年輕教師,這個隊伍中也有我肖木。每個下午我們都在操場上打球。個頭高的打籃球,個頭矮的踢足球,帶動了一大幫愛好體育的學生。運動中的學校,竟然成績也相當不錯,年年考試總是出類拔萃。
那些年月,好多鄉鎮的學生都奔白鎮中學而來。學舍很緊張,食堂很忙碌。食堂兼當大會堂,也容不下全校師生就餐。飯打好了,老師回宿舍,學生回教室回宿舍。東邊兩個窗口打飯打菜,西邊的窗口面向教工。鎮上的學生也喜歡湊熱鬧,買幾張飯票,嘗嘗代伙的滋味。
食堂北邊的圍牆處有一個小門,出了門就是一個大碼頭,用於食堂的洗菜、淘米、擔水。這個門時開時關,好多學生伺機就通過這個門出去了。一出來就是一條大河,浩浩蕩蕩向南流去,河上貨船絡繹不絕,河上春色如詩如畫。
碼頭向東便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小道的盡頭一堵斷牆。翻過斷牆,便是白鎮最熱鬧的地方――輪船碼頭。這裏有通向建湖和昭陽的航班,一天三班,風雨無阻,那是一種非常氣派的可容一二百人的小客輪。
握着書本的孩子望着輪船遠去,都會產生悠遠的想像……
今年夏天,白鎮中學將停止招生,即將結束60多年的華麗航程。
我們的還大校長說,你們一幫子人平時不努力,考試總落在人後,現在學校撤了,人員要分流,去哪裏我也做不了主,可能是初中可能是小學,可能留在本鎮,可能到外地。具體怎麼辦,聽從教育局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