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痴小妹
朱宏秀說,磊磊回來了,帶着新婚妻子習梅回來了,你這個做表哥的一定要去看望看望,
我從白鎮中學出來,開着我的破桑特拉,一路上眼裏儘是下官河的水,清澈而透明,到河邊時我見到了磊磊和習梅,準確地說我是先看到外公朱大江的,他老當益壯樣子,操篙站在船頭,一副船老大的強勢和霸道,習梅一隻手伸進水裏不斷地撩起清凌凌的河水,河中央幾根蘆葦向她頻頻點頭,旁邊有一個人摟着她的腰像孩子一樣伏着,看不到臉,那是磊磊,
空氣里漂浮着淡淡的泥土和蘆葦的氣息,河上是如此寂靜,可以聽得到遠處水鳥的叫聲,中間不時夾着習梅銀鈴般的笑聲,
我朝河上揮了揮手,朱大江把船頭調過來,朝岸邊撐了過來,我跳上船,船便晃了起來,習梅緊緊抱着磊磊,我看到了她的臉,皮膚微墨,眼眸特別明亮,一頭瀉洪般的長發披在肩上,真是水一般的女人,
磊磊叫我了:“哥哥,”
習梅也跟着叫:“哥哥好,”
我比磊磊大六歲,年齡上的差距讓我覺得容顏上要差他一大截子,
船又向河中央撐去,朱大江樂此不疲,好像不是在撐船,而是又在領着一幫孫輩度過歲月的河流,不遠處是青黛的蘆葦盪,蒼蒼莽莽,一眼看到不邊,這讓我和磊磊想起了小時候在蘆盪里撿野雞蛋的往事,那時磊磊才四五歲,每次搜尋都不落空,用衣服裹好上船,照例是我撐船,我的撐般的師傅是朱大江,很小的時候他就讓我學這門技術,從一開始在河裏打轉到熟練自如,
磊磊說:“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野雞野鴨了,”
朱大江說:“有的,經常有人在裏面用網捕它們,還有人用槍打,”
磊磊說:“爺爺,放我們上去吧,我們進盪玩玩去,”
話音剛落,盪頂之上傳出一聲槍響,好像尖刀突然刺破了氣球,“噼啪”一聲就爆炸了,朱大江說:“董庄人又來打野雞了,他們用的是土製的獵槍,政府抓得緊,他們總是東躲西藏地搞,”
習梅沒聽到過槍聲,勒緊磊磊的胳膊說:“我們還是不要上岸吧,”
大江表示贊同:“是的,子彈不長眼睛,這些王八蛋,”
我和習梅談了起來,習梅的父親是內科醫生,母親是醫院的護士長,獨生女,嫁給了朱磊磊就註定捨出這個女兒,雖然心裏不捨得,但父母終究鬥不過子女,最終還是答應了他們的婚事,
我們談話時,磊磊嘴上叼着一根香煙懶洋洋地躺在習梅的腿上,唇上的鬍鬚一根根清清楚楚地沐浴在陽光之下,磊磊真是長大了,
我說:“磊磊,譚小白要我接你們到白鎮去玩玩,今天燒了好多菜等你們呢,”
白鎮是磊磊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我那個鎮西的小院子他卻沒有去過,我的邀請他沒有立即表示接受,而是用徵詢的目光看着習梅,習梅說:“當然要去了,我正想見見嫂子呢,聽說嫂子長得很漂亮,”
我又說:“小白在我臨行之際特別關照,一定要把外公外婆還有磊磊一家請來,一家人在一起聚一聚不容易,”
小白有時脾氣雖然壞,為人處事卻是相當周全,我想不到的她能想到,我想到的她能想得更加周到,
船慢慢靠到了岸邊,邱桂香已經守着了,我上前叫了一聲:“三舅媽,”
桂香舅母招呼道:“哎呀,是木木回來了,”面部燒傷以後,桂香的笑就被扭曲的皮肉掩蓋住了,但她的心是壓抑不住的,此刻大家都能感受她的笑,特別甜美,再也沒有卑怯和窘惶,
我和磊磊各有一輛車,一人開一輛,不到十分鐘就到了白鎮,
一下車,我的手機便響了,是順順的電話,
“木木哥,你在哪兒,”
“剛到白鎮,現在和磊磊在一起,”
“我在白鎮,馬上到你家,見一見大哥,”
我對磊磊說:“順順也來了,急着要見你,看來是想哥哥了,”
桂香臉上有些掛不住的神色出來了,磊磊拽拽她的衣袖,她便點點頭:“你們到底是親兄弟,我不管,我不會做壞人的,”習梅看來已經知道朱家的具體情況,看到桂香答應了,上前摟着桂香叫喚:“媽,你真是好媽媽,”桂香雖然面目可獰,但幸福和笑意已經充溢而出,
磊磊和順順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接觸不多,那時順順還很小,磊磊出去當兵見面的機會少了,交流更少了,順順是個乖巧聽話的孩子,一點兒也不犯嫌,也不因為爸爸是鎮長而逞強,磊磊看着這個弟弟是順眼的,只不過臉上不表現出來,有一次順順被鄰居家一個半大的孩子欺負了,他上門把那孩子叫出來,揮手上去一個嘴巴,還狠狠踹了他一腳,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以後再欺負我弟弟一次,我就打斷了你的狗腿,”
回家以後,他朝順順說:“你也太沒用了,怎麼像個丫頭,人家打你為什麼不還手啊,”順順囁嚅道:“我不敢……”
“以後要是有人欺負你,你就說我哥是朱磊磊,看誰敢動你一根手指頭,”
朱宏照聽說此事不僅沒有罵他,反而表揚了他,說他像個大哥的樣子,
一家老小進了白鎮,在我的帶領下走進我家小院,譚小白扎着白色的圍腰,跑了出來,她把大家迎進屋子,特別叫了聲“三舅媽”,並吩咐我趕緊倒茶,
磊磊四下打量這個屋子說:“這房子有年頭了,”
這房子具體多少年我也不清楚,我聽老譚說過,原房主叫張鴻泰,本世紀二十年代年從趙家大房典當過來,專營香煙和旱煙絲,旱煙制絲需經木榨壓成煙塊,再切成條餅刨絲,旱煙有生切、熟切之分,上述製作為熟切,生切是在煙葉採收時經堆黃后切絲,然後晒乾,吸煙用煙具稱煙筒,又名煙袋,裝煙用物稱合包,裕恆泰座東朝西,面向市集中心魚市口,生意興隆,張鴻泰頭腦活泛,兼用代替幣“竹錢”,竹面文字為“鴻泰煙行”和幣值,均烙燙而成,文字凸現,韻味十足,楷書端莊洒脫,通體光滑亮澤,給人以古樸典雅之感,有一年修理頂棚,我就見到過這個小東西,
張鴻泰的老婆苗秀芬瘋了以後,他便房子轉手賣給了肖達海,價錢低得教人不相信,苗秀芬父親通共,張鴻泰被偽軍收買充當了眼線,一個老子一個丈夫讓苗秀芬惶惶不可終日,先是抑鬱症,后來精神分裂,走在街上說著胡話,張鴻泰生怕她說出什麼秘密,便想賣了房子躲到鄉下去了,之所以低價賣給肖達海是因為肖家的老二達全是鋤奸隊長,張鴻泰害怕肖達全和他算舊帳,想通過肖家老大從中講點人情,說到底,就是保命,
張鴻泰是獃子,白白在鎮上呆了那麼多年,居然不知道肖家老大老二根本不是一路人,肖達海嘴上答應着就把這房子買了下來,難怪多年後他把這房子送給了肖揚東,解放以後,屋子又被肖達海重新翻修,在空地上砌了一溜子磚頭,形成一個小小的院子,我在這個院子裏生活了十年,總感覺有些陰森,
解放后,張家又回來了,在後街上租了個房子,張鴻泰到公家飯店裏燒灶,苗秀芬更瘋了,神志不清,像女鬼一樣半夜經常溜出來,鎮上人晚上一遇見她都跑得遠遠的,
老譚也不叫她名字,也不叫她瘋子,叫她“痴小妹”,多少有點同情的味道在裏面,老譚這麼叫,大家也這麼叫,漸漸地,苗秀芬這個名字被人淡忘了,人們開始樂於用一種歡快的口氣說:“痴小妹來了,”哪家小孩調皮不聽話,也是這話:“快不要哭,痴小妹來了,”小孩的哭聲立即就止住了,
聽說這個故事以後,我頭腦中便時常浮現出痴小妹的身影,幾年前,我見過這個老女人,衣衫襤褸,時哭時笑,有時追趕小孩,有時被一幫大人小孩圍攻,他們一齊用小磚塊擲向她的頭顱和身體,她不知道疼,骯髒的臉上全是令人恐怖的笑容,他們笑着,叫着,歡呼一次又一次的勝利,最快活是王德青,解放前他的老子在趙大房當差,經常在白鎮和昭陽縣城之間送信,老苗他們在半路上截住了他,把他腿打斷了,要不是老苗講情,當場就崩了,老王沒有感念老苗的好,反而把仇恨結在了苗家身上,
王德青是個老神經,六七十歲了還像小孩子,撿起磚頭砸過去,嘴裏罵道:“砸死你個痴逼,”
有一次,老譚實在看不下去了,端起一盆水潑了過去,王德青一下子成了落湯雞,王德青紅了眼,老譚也不怕他,一手撐腰一手指着他說:“有種你來打我,我八十的人了,死得了,”
王德青瞪着眼睛罵著:“你個老不死,關你什麼事啊,”眾人知道他不敢動手,但還是在勸說他,王德青又罵了幾聲,極其尷尬地走了,搖搖晃晃的,
我說的幾個人,磊磊只認識老譚,其他人印象不深了,
順順輕輕走了進來,我說道,順順來了,開始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