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編狄髻惴惴剪青絲
“用過的水,也別糟蹋,就澆了院子裏的花草。”沈老夫人煞是滿足地看着眼前子孫,見年過古稀的胡氏過來,又指點鳳氏伺候胡氏喝龍湯。
“大夫人,定下的雞鴨魚送來了。”金鎖走了過來。
鳳氏洗了臉后,趕不及去上胭脂,對着如是手裏的昏黃靶鏡子一照,見面色雖有些疲憊,卻也不是見不得人,張羅道:“錦繡、金鎖、如意,還有雙泓、雙橋、雙路,趕緊地喝一口龍湯,隨着我去廚房那忙活去。”
“是。”眾丫鬟趕緊地應下,顧不得去等三位少爺洗漱,嬉笑着去用龍湯,喝了一口、略濕了臉面,拿了帕子擦了臉,就緊跟着鳳氏、甄氏、周姨娘走。
如斯摸了摸下巴,唯恐笑裂了傷疤,就道:“我可不能再笑了,勞煩大姐姐、二姐姐伺候着祖母,我先回房了。”
“我也該回房做針線了。”如是說。
如斯瞅着在龍湯里搓起手臂上污垢的沈幕、沈著,待要笑,又強忍下,托着下巴跟如是向外去,才出了院門,遠遠地瞧見鳳氏、甄氏不對勁地站在一個婦人面前,待要走開,就聽鳳氏慌張地問:“匯賢雅敘的掌勺不肯來幫忙?”
如斯這兩日聽見過幾次“匯賢雅敘”,猜着是本地最有名氣的酒樓,只瞧見本就膚色白皙的鳳氏,額前髮絲上還沾着龍湯,人已經沒了龍馬精神。
那婦人苦着一張臉說:“掌勺說,來咱們家一趟,賺得還不如他在店裏忙活一日賺的零頭多。好說歹說,不肯來。”
“這可怎麼辦?姑老夫人已經答應下,要在咱們家玩上一日。”鳳氏六神無主后,生出一股怨恨來,“匯賢雅敘的東家、掌柜、掌勺,都是咱們家不要他們贖身銀子放出去的,怎就一點主僕情分都不念呢?”
“……不如,小的再去求求他?”婦人局促憨厚地拿着油膩的圍裙擦手,“只是,周成說,外頭人聽說咱們家有錢請客,就鬧着來討債。萬一那天討債的撞上延家的人……”
這就是府里的廚娘了,如斯心想。
“周成家的你頂一頂,好歹做兩桌子齊整菜來。若是將錢都給了掌勺的,還怎麼去買酒?”鳳氏不住地眨巴眼睛。
周成家的哭笑不得地說:“夫人,小的手藝如何,夫人還不明白嗎?弄些家常小菜就罷了,那大菜,小的可不敢沾手。尤其是咱們那姑老夫人……她可是富貴窩裏的人,哪裏敢去她跟前丟人現眼。”
鳳氏急得直擠眼睛,“可眼看就要請客,如今就要將該熬的高湯熬了、該腌制的菜丁腌了。”
“母親,”如是見鳳氏着急,忙上前兩步,“不如將娘娘賞賜的青玉鐲當了……”
“不可!”鳳氏立時打斷如是。
如斯雖會做幾道菜,也不敢拿大,只默默站在甄氏身後。
甄氏臉上神色變幻再三,才豎起指尖鼓着又高又黃繭子的手擋在唇前,在鳳氏耳邊耳語一通,放下手,又說:“嫂子,也正好,再給三個姑娘添兩身衣裳。出門時是那一身衣裳,請客時,還是那一身衣裳……別叫姑娘們在人前沒了底氣。”
鳳氏蹙眉說:“還是先還債吧,俗話說,無債一身輕,債主遍地都是,才是真的沒底氣。”
如是懂事地道:“嬸娘,不必再給我們添衣裳了,娘娘、姑老夫人都不是膚淺得看人衣裳下菜碟的人,若有餘錢,就依着母親所說先將外頭欠下的債還了吧。不然,就給老夫人贖些花鈿回來,再給周嫂子等人一些月錢花銷。”
鳳氏聽見最後一句,臉色難看起來。
周成家的猜着甄氏不捨得給,訕訕地道:“姑娘,我們不缺吃穿,還是先緊着姑娘吧。”
鳳氏猶豫着,好半天才心下一橫地說:“明兒個,周成家的來二夫人跟前取吧,先將債主打點了,若有餘錢,給老夫人贖了花鈿,就給你們散月錢。”
“多謝兩位夫人。”周成家的感激得身子一彎,就給鳳氏、甄氏磕了頭。
“可憐見的。”鳳氏自憐地嘆了一聲,“弟妹去籌措吧,我管着廚房,那月錢還有衣裳、花鈿的事,弟妹就多費心吧。”
“哎。”甄氏瞧着周成家的那模樣也心酸,寬慰了鳳氏一聲,見如斯跟着她,就一面走,一面對如斯說:“周成一家三口都是實誠人。老太爺沒了那會子,若是他們家也跟旁人一樣跟了姓黎的走,日子不知比在咱們家要好多少。”
“姓黎的?”如斯狐疑地問,往日穿弓鞋,腳心不沾地,如今就拿着腳心去踩巷子裏翹起的青磚。
甄氏惆悵地望着牆根底下冒出的一片刺兒菜,似乎在回憶多久沒人拔去這巷子裏的野草了,“那姓黎的,就是方才大夫人說的匯賢雅敘的東家!真是個刻毒到了骨子裏的小人,早不要走,晚不要走,偏趕在老太爺升棺的時候鬧着要走。大老爺、二老爺那會子年輕氣盛,見他要走,就發話說願意走的絕不強留,算了月錢走就是了。誰知一家子下人都趕着要去姓黎的在外頭買的宅子裏為奴做婢!只給咱們沈家留下一堆爛賬。這就罷了,等大老爺開始為一家的營生煩心時,才瞧見園子裏的姚黃魏紫、趙粉豆綠乃至稀罕些的薜荔藤蘿、芷蘭杜若,統統沒了蹤影。”
如斯想着《紅樓夢》裏薛寶釵曾說過世上沒有不可用的東西,回憶着站在香樟樹下瞅見的園子裏的草木,沉吟說:“就算沒有姚黃魏紫、趙粉豆綠,那些薔薇花朵、木槿花朵,晒乾了,賣給茶葉鋪、香草鋪,那些柳條、蒲草,賣給編席子、籮筐的,也是一份進項。難道這麼大的園子,就沒有可經營了養家餬口的東西?”
甄氏一嘆,“你這小姑娘家都想得到的事,我跟你大伯母豈會想不到?最初兩年,我跟你大伯母一心振興家業,也興頭着要將那偌大的園子收拾了。誰知,頭一茬晒乾的玫瑰花瓣還沒送到茶葉鋪子,那姓黎的就跑去延家搬弄唇舌。延家的夫人們急趕着打發人來訓斥,只說咱們弄那些瑣碎事,沒得丟了他們山東巡撫家老夫人的臉面。”
“這是誰家的道理?咱們家眼看揭不開鍋,還要顧着他們家的臉面?”如斯怒極反笑。
甄氏道:“姑老夫人也算厚道,也給大老爺尋了幾樁買賣做。”
“……若她不給尋,大老爺還不至於賠那麼多銀子呢。若是真心幫扶咱們家,他們家修建行宮,分一個小小差事給大老爺、三老爺,咱們家如今也不至於窮成這樣。”如斯埋怨說。
甄氏先跟着同仇敵愾:“這就是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了。雖跟延家有親戚的是咱們家,黎家不過咱們家出去的管家。但論起人前人後跟延家的親近來,咱們沈家,還要落下黎家一層呢——那修建行宮的差事,一大半,都落在黎家身上了。若說泰安城裏,哪家最不樂意看咱們沈家好,那一準就是黎家那一窩奴才了。”
如斯原說沈家守着那麼大一個比不上大觀園也能算個小觀園的園子怎還會窮成這樣,忍不住嘀咕說:“黎家這樣不厚道,咱們家不該再去匯賢雅敘!走到他們門前,也該啐一聲。”
甄氏囁嚅道:“冤家宜解不宜結,這泰安有名的商鋪都姓黎,能躲到哪裏去?等我將你哥哥帶回來的東西典當了,先將眼前的難關熬過去吧。”
如斯輕輕點頭,進了自家院子裏瞧着甄氏回房,料到她要取了沈著帶回來的衣裳頭面給鳳氏,唯恐甄氏局促,就不再跟她,只回了後面抱廈里,本要在前屋后的陰涼處納涼,偏那邊的一片薄荷已經長荒了,沒有個可落腳的地,就回房在窗下坐着,取出那頭髮理順,聞見髮絲上有一股清爽香氣,又見那髮絲果然油亮過人、順滑無比,心道誰家嬌生慣養的公子哥折在沈家這破落戶手上了。將髮絲分成股,眼睛望向床上紗帳以端詳如今打絡子的手法。望見牆上掛着一幅已經發潮了的畫卷,畫卷上畫著一個山中烹茶的老道,瞅着那道士頭上小小的一個鬏子,想起沈老夫人頭髮委實不多,正經地梳起來就跟這道士頭上的小鬏兒一樣,且這兩日,確實不曾見她戴過什麼髮飾。
忽地想起上一世出嫁時,娘家送給她把玩的,據說是她祖上明朝傳下來的金絲狄髻,心道雖沒有金絲,且用這髮絲做一個狄髻給沈老夫人,也叫她有個插簪子的地方,免得頭上光禿禿的,就如甄氏所說見了人沒底氣。
這麼想着,如斯就將髮絲分成股,因想沈老夫人頭髮不多,若那髻做得太小,戴在頭上比不戴更難看;做得太大,又恐滑落下來。思量着,便決心將那髻下圍做成半徑一紮的,再在裏面做個一指長縱深的十字槽,如此,既不小,又卡得住。
既然有了想法,如斯便除了去沈老夫人那吃飯,便埋頭在房裏編髻,次日晌午,正在捋着所剩不多的髮絲苦惱,瞧見窗子外晃過一道人影,便抬起頭來。
“姑娘,你瞧。”雙橋將兩隻手兜着,往如斯面前一送,原來是一把銅錢。
如斯捏起一枚,望了一眼上面的“天元通寶”四個字,又給她放了回去,“你的月錢?”
雙橋笑道:“是姑娘的月錢,我的交給雙路收着了。夫人說,留給姑娘買點心用;夫人還說,緊着要緊的債先還了,餘下的錢就給姑娘們一人裁一身新衣裳做兩雙新鞋。”當著如斯的面,將銅錢擺在小杌子上,蹲在杌子前數了一數,“一共兩百個。”
“收起來吧。”如斯轉了轉手上做了一半的髻,後悔自己野心太大,沒仔細去想那一把頭髮不夠用。
雙橋又一枚枚地撿起銅錢,就將銅錢放在梳妝枱邊一個還不顯陳舊的核桃木匣子裏,掂了掂茶壺,見裏麵茶水所剩不多,就向廚房去加了茶水回來,“姑娘,我向大夫人那去了。”好奇地望了一眼如斯手上的東西,“這是給老夫人的絡子?模樣怪奇怪的。姑娘將這個差不多做了,趕緊地將給姑老夫人做的抹額做了吧。等拿給姑老夫人看,她一準歡喜。”
如斯眼睛落到門邊擺着的笸籮上,不見裏頭有什麼勒子,不好問雙橋,就等她走了,才在房裏尋摸起來,找了一會子,竟在枕頭下找着,瞧那水藍底子綉着蓮花蓮藕的緞面抹額顏色新鮮又不打眼,像是“沈如斯”在用十分的心力做下的。
“延家那樣對沈家,還要費力去巴結延家……”如斯輕嘆一聲,拿着那抹額在髻下比了比,只覺這抹額送給沈老夫人配着髻戴,也不顯得那髻突兀。忽地眼睛落到那所剩不多的髮絲上,便又為髮絲發起愁來,向笸籮、箱篋翻了翻,也沒尋到可替代了頭髮的黑色絲線等物。
雖不求至善至美,但好歹也要有始有終。如斯在心裏念叨着,望見鏡子,對着鏡子照了照頭上的烏髮,咬着嘴唇向房外瞥了一眼,心道反正她是剪過頭髮的,沒那麼多顧忌,於是將菱花鏡放在窗台上,解下頭髮,側身望了望垂到腰際的黑髮,便拿了剪刀,極有耐心地一小縷一小縷地剪頭髮。
知道剪頭髮對胡氏是一樁要命的事,於是如斯瞅着差不多,就將剪子放回去,將自己個的頭髮跟那遭了橫禍之人的頭髮混在一處,一面編着狄髻一面小心翼翼地防着胡氏看出破綻。
黃昏時分,胡氏紅光滿面地回來,瞧見如斯披散着頭髮擺弄一頂“黑帽子”,就疑惑道:“姑娘頭髮癢了?”
“我自己拿了篦子篦了頭髮。”如斯餘光瞅着胡氏,納悶地瞧着胡氏微微隆起的小腹。
胡氏向外頭看了又看,這才掀起身上的粗布裙子,取出一方輕薄得透出裏面石榴色的紗巾,展開那紗巾,就急等着瞧如斯如何欣喜若狂。
如斯拿起躺在碧羅衣上的金步搖,“奶奶從哪裏得來的?”這些東西,不是已經被甄氏典當了嗎?
胡氏笑得合不攏嘴,“這可真是皇恩浩蕩,昨兒個喝了龍湯,我就覺得耳朵不聾了,槽牙也結實了,腿腳也靈便了,就料到我得交好運!這可不,聽大夫人的話去鄉下人家挑野菜,路上瞧見土地廟,慌地過去拜,才磕了三個頭,這包袱裹,就打頭頂上掉了下來。姑娘快試試,瞧瞧合不合身?”
先是沈著、后是胡氏,是誰一定要她穿戴這些不合她身份的華貴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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