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八十九
夜色深沉,正是萬籟俱寂時,長公主府上卻傳出陣陣咳嗽之聲。
竇阿槐半坐在床沿,扶着咳嗽不止的長公主,不免眉頭深鎖:“殿下,再傳太醫來瞧瞧罷。”
自打一月前進宮赴完中秋宴,回府後長公主便病了。正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如今一個多月了,竟還不見好,竇阿槐心下很是憂愁。
“不用。”
姬容移開捂在嘴邊的絹帕,聲色淡漠。
病了月余,她像是清減不少。身着白色中衣,烏黑稠密的長發鋪了滿背,沿着凹凸有致的曲線柔順地垂落在身下錦褥上。原本冷傲美艷的臉變得蒼白憔悴,因着剛咳嗽過,兩頰還帶着不正常的淡紅,愈發露出了在她身上難能一見的柔弱姿態。
“這般下去必會損害殿下的身子。”竇阿槐語重心長。
姬容又咳了兩聲,容色更差,眉心緊擰:“我心裏有數,你就少說兩句。”回想起那苦澀的湯藥,她眉心便擰的更緊,不滿地朝她瞥去一眼,“還嫌我不夠苦。”
竇阿槐便噤了聲,不敢再言。
竇阿槐又服侍她躺下,待到靠回了錦枕,姬容終於忍不住幽幽嘆了口氣。
想到那個從小唯她是從,如今卻為了一個女人屢屢違逆她的皇弟,她便頭疼惱怒。
竟不知那殷姝是使了什麼妖術,幾月前洵兒剛將她淡了,近日來卻又突然熱和起來,隱隱還生出冊封她為貴妃的念頭。
這是姬容所不能容忍的。
竇阿槐自是知道她這病一半是受了寒,一半卻是被氣的。
心病還須心藥醫,她便又道:“晌午時宮裏來了人,問殿下身子可大好了,道是明日聖上會親自來看望。”
“他願來,本宮卻不願意見他。”姬容面色平平,“傳話下去,明日若是哪個放了他進來,本宮便要他好看。”
次日,姬洵便吃了個閉門羹。
事不過三,前後讓他吃了兩回閉門羹后,姬容終是放了他進來。
姬洵雖惱怒她前兩次的失禮,但念在對方是自己親姐,又卧病在榻,便不好發作。問候幾句,便被她借累打發出來。
他本也未想多留,既如此,在客廳稍坐片刻后,便連告辭都沒有,起身便走。
曲小公公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頭,心裏頭也是對長公主頗有微詞。
二人行了一截,路過一處假山時,姬洵停下腳步。
只聽一道忽輕忽重、忽緩忽急的宛轉蕭聲自假山後頭傳來,沉沉落落,悠悠揚揚,時而沉重如山,時而輕快似少女。竟是說不出的勾人心弦。
姬洵聽了一陣,開口問:“是何人在吹簫?”
假山後的人顯然一驚,蕭聲戛然而止,僵在當場。
久未得到回應,姬洵不免皺了下眉頭。
曲小公公心下微惱,上前一步喝道:“何人在山後裝神弄鬼,還不速速出來見駕。”
假山後的人再是一驚,卻不敢耽擱,緊着心弦一步一步走出來,未敢抬頭去看一眼,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奴婢見過聖上。”
“抬起頭來。”
地上之人便誠惶誠恐地抬起頭。
姬洵便沉眸打量。
瓜子小臉,頭髮烏黑,膚白似雪,眉目清秀如畫,一身青色長裙,襯得她像春日早晨剛沾過春露的茉莉花,純白而美好,芬芳而淡雅。引人遐想。
“叫什麼名?”
“輕韻。”她小聲地答。
“輕韻。”他跟着念了一念,“是個雅緻的名字,你方才吹的是什麼?”
輕韻垂着眼睫,如實回答:“《憶情》。”
這是輕韻頭一次與聖上近距離接觸,心下自是緊張忐忑,惶恐害怕。
直到將她盯得額冒細汗,姬洵才不緊不慢地道:“再給朕吹一首。”
輕韻未敢遲疑,便點頭應“是”。與他去了一旁荷池上的水榭里。
待到吹完一曲,姬洵又問她還有何才藝沒有,輕韻便輕聲道了個“舞”字。她與玉奴一樣,最是擅舞。
姬洵便一邊賞舞,一邊吃茶,閑坐到了傍晚。
眼看就快到用晚膳的時間,曲小公公便在旁低聲詢問:“晚膳已近,聖上是回宮用呢還是就在此用?”
曲小公公這話問的很不情願,他是知道長公主放了話,約束了下人。是以今日來此,府上的下人便不似往常那般殷勤,這會子怕是連聖上的晚膳都沒準備,因而私心裏是不希望聖上留此用膳。
然而姬洵卻被眼前的婢子迷住,不願太早離開,便吩咐下人備好晚膳,他要在此用膳。
酒令智昏,當晚他便行下荒唐事,強行佔了她的身。
翌日醒來,枕邊空空。
姬洵扶着頭坐起來,頭痛難忍。在曲小公公的服侍下,穿戴洗漱完后便匆匆離了長公主府,趕去上朝。
姬容昨夜便得了消息,但她沒有阻止。不過是一介婢女,她自然沒必要放在心上。
賞賜下一些東西后,便不再理會。
輕韻坐在燭下看着長公主賞下的東西,眸中淚光點點,無聲啜泣。
今歲的第一場大雪落下時,玉奴已經懷有七月的身孕,肚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大,行動越加笨拙、遲緩。
日子越近,孕婦的身子便越發不好受。時常腰酸腿疼,心悸難眠,食不下咽。
梅延峰為此着急上火,費盡心思。
日日扶着她在院子裏走動散步,又替她按摩腿腳緩解不適,擔心她吃不下飯會營養不良影響胎兒,便又變着花樣哄騙她吃下。她與旁的孕婦有些不一樣,旁人是孕早期鬧情緒,她卻是孕晚期開始愛鬧情緒。日子越近,便鬧得越凶越狠,稍有不滿便要哭,跟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兒一樣,令他操碎了心。
他每日的辛苦程度與懷着孕挺着七個月大肚子的玉奴比起來,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日夜裏,她又鬧情緒了。
翁家貧寒清苦,家中自是沒有打通地龍。寒冬臘月,大雪紛飛。梅延峰唯恐將她凍到了,早幾日便置辦下許多炭,這會兒床前炭火赤紅,床上又有手爐湯婆子暖着,木窗上支開一條細縫透氣,屋子內倒也溫暖舒適。
“好好的怎地又哭了?”二人靠坐在床頭,梅延峰攬她在懷,替她攏了攏被子后,便拿起她的絹帕輕輕為她拭淚。聲音里有些無奈。
玉奴抿了抿唇,沒有說話,臉埋在他胸膛。她心裏堵得慌,就是想哭,也說不清什麼緣由。
“好了,哭也哭了,喝下這碗參湯,不久該歇了。”說著,舀起一勺,放在唇邊輕吹兩下后,送至她唇邊,輕皺俊眉,“聽話。”
玉奴實在是喝膩了,她攢了攢細眉,剛要搖頭說不喝,肚皮上便迎來一隻溫暖的大掌。
那隻大掌隔着衣料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着她的大肚皮,半哄半逼地又將勺子送至她嘴邊:“乖,聽話。”
玉奴強忍着不適喝完了,又漱過口,含下一口香茶。
做完了這一切,她又將臉貼到他懷裏。
梅延峰一邊撫摸着她柔軟滑膩如絲緞的長發,一邊低頭與她小聲說話。
多數時間都是他在說,她在聽。
玉奴聽了他一陣話,便讓他把自個的針線簍子拿來,裏頭有她給未出生的孩子做的小小衣裳。
梅延峰將床前蠟燭撥的更亮一點,手臂仍舊將她攬在懷前,她也仍舊依偎在他的胸膛里,此刻正藉著燭光低着頭仔細的做針線。
梅延峰只能瞧見她一顆烏黑的小腦袋,想要看她此刻的表情,便需得低下頭或者抬起她的臉。
他靜靜盯了片刻后,便伸出手輕撫上她的臉頰:“白日再做,莫傷了眼睛。”
玉奴由着他輕撫自己的臉,沒抬頭:“鎖個邊就好了,就快了。”
懷了孕,就是喜怒無常。剛才還像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又哭又鬧,這會兒就又賢惠純良的像個小媳婦。
梅延峰暗自嘆氣,頗有些拿她無法。將一手自她小臉上移開,雙手從她腰后伸過去環抱住她,臉埋在她馨香細嫩的頸間,溫暖寬大的手掌緊密無縫的貼在她的大肚子上。
心中很是滿足,很是平靜。
玉奴還沒鎖完邊就犯困了,她也不強撐,放下針線,便由他抱着睡下了。
窗外落雪沙沙,屋內燭影搖搖。
夜半三更,萬籟俱寂,一聲破空尖叫,玉奴自噩夢中驚醒過來。
“怎麼了?有我在,莫怕!”
梅延峰亦驚醒過來。低頭見她此刻花容慘白如紙,額出細密冷汗,眸光閃閃爍爍蓄滿淚水,心中便是一揪一提,忙將她摟在懷裏輕聲撫慰。
猜她多半是做了噩夢,便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別怕,有我在。”
玉奴哭出聲來:“小錦……”
梅延峰心便一沉,隨後道:“他很好,前段時間才去信問過。”
“不,他不好。他現在好慘,被折磨的好慘。”玉奴搖頭哭道,腦海里都是噩夢,根本聽不進他的話,“是我害了他,我不配做他的姐姐,不配……”說著話,眼淚掉的更凶。
梅延峰深深嘆了口氣,摸着她的頭:“別哭,就快了,時機就快到了。你姐弟二人很快就能相見。”
“真的嗎?”玉奴睜着淚眼,有些不信。
梅延峰鄭重點頭:“是,相信我。”
玉奴便靠近他的懷裏,抽抽噎噎漸漸止住了哭,又睡去了。但總睡得不安穩,夢裏都在受驚,緊攥他手指的小手一直未松。
梅延峰盯着她的睡顏,再難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