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五十五
一行人用罷早飯後,便立刻上路。
馬車抵達宓州時,已是酉時二刻,車外天色漸暗。趕了將近四個時辰的路,雖是中途在客棧里用過一頓午飯,略有歇息,但對於兩個處於深閨,時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來說,卻已是極限。
魏光禹瞧瞧身旁兩個臉蛋發白的女人,皺了皺眉后,朝着錦帷外的二人道:“時候不早了,先尋個地處落腳,明日再上路。”
眼見天色暗下來,到了用晚飯的時辰,梅延峰與蕭寒二人聞言后自是贊成,便驅車離了官道,自那岔路口行去。
馬車於客棧門前停下,梅延峰二人自是最先着地,他二人一跳離車轅,一個便整衣理冠,一個則打起錦帷,恭候裏頭的人出來。
魏光禹頭一個走出車廂,殷姝主僕見他起身,便緊跟其後。
魏光禹落地后,轉身便接了她下來,袖雲倒是利索,自個踩着杌凳下了馬車。
玉奴是最末一個出來的,她看了眼有些距離的杌凳后,輕提裙子正欲伸出一隻腳時,腰上卻驀地一緊,她先是被驚得輕呼一聲,待到身子落地后,才反應過來。
一時面上便有些發熱,沒敢去看周圍幾人的臉色,由着腰間的鐵臂慢慢將她鬆開……
梅延峰與蕭寒二人對此早已見怪不怪,立在一旁臉色淡淡。
反觀殷姝卻是氣得不行,眼皮子底下出了這等事,由不得她不氣憤。只是眼下還在人前,不方便收拾這小賤人,唯有暫時忍下妒恨,改日再收拾不遲。
她又往魏光禹身旁靠近兩分,更甚抱住了他的手臂:“懷璧哥哥,別在外磨蹭了,姝兒早餓了。”
魏光禹頷首,首先步了進去。
殷姝便掛在他手臂上,纏得死緊。
以至於不知實情的人都將他二人當作是夫妻,掌柜的更是一口一個“你家爺,你家夫人”的叫。
蕭寒收了找零的碎銀子,面無表情的道:“那不是我家夫人。”
掌柜的僅僅愣了一下,便很快反應過來,似是瞭然的笑了笑:“瞧我這張嘴,多有得罪,望客官不怪。”又喊來店小二,“還不領幾位貴客上雅間吃茶。”
小二的忙上前引路。
他二人挨得那樣近,玉奴便不由自主的退開兩步,行在梅公子二人身後。
梅延峰頗有君子風度,見她落在身後,便示意她走在前頭。
玉奴知他心意,這是擔心自己走丟,又見蕭大人亦有此意,便也不多說,依言走在他二人前頭。
走了兩步,她方轉過頭來沖二人感激的笑了下,很快便又轉過頭去。
那曇花一現的笑,猝不及防的,便令梅延峰與蕭寒齊齊看痴。
她今日着一件玉粉底妝花綢緞衣,底下則是一條蓮青色纏枝紋百褶裙,雪膚紅唇,烏髮雲髻,唇不點而赤,頰不塗而粉,烏髻上除去幾根固發的簪釵外,便只瞧見一根綠雪含芳簪與一根斜插在鬢的紅翡滴珠喜鵲登枝金步搖……
她每行個一步,步搖上垂下的晶瑩小巧的珠玉粒子便跟着輕輕晃動,一晃一晃直晃到了人心尖上去,酥酥麻麻的,滋味複雜……
回神后,蕭寒的臉色便有些不自然。
梅延峰卻比他好些,胳膊肘撞撞他,還有精力調侃道:“蕭兄?”出門在外,他便改了稱呼。
蕭寒繃住臉,皺眉:“何事?”
梅延峰指了指腳下,淡淡道:“看路。”
蕭寒正蓄起一絲惱意,腳底便是一個不慎,險些向前撲倒。他很快穩住,眼睛飛快的朝四下掃視一番后,耳根子竟漸漸紅了起來。只一張臉仍舊冷冷冰冰的,似滲着絲絲的寒氣。
梅延峰忍俊不禁,就這上樓的工夫,皆在笑他。
蕭寒的臉愈來愈黑,過了一會兒,目光再次不由自主的盯向身前那個纖柔曼妙的身影……
這一回,共要了四間房。其中一間自是為梅延峰與蕭寒二人所用,剩下的三間則分別是魏光禹、玉奴與殷姝主僕所用。
用罷晚飯後,殷姝一聽懷璧哥哥放那小賤人單獨宿一間時,心情便立馬大好。
她站起身,笑盈盈道:“懷璧哥哥今日便宿在東邊那間房可好?讓梅先生他們宿在西邊。”
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魏光禹自是點頭應下。
殷姝面上笑容便更濃,趁着幾人不備時,還不忘瞥玉奴一眼,眼中帶着傲視與蔑然。
玉奴撇開眼睛沒吭聲。
一連四間房都是緊緊相連,殷姝主僕與玉奴的房便落在當中兩間,東西兩間則分別是三個男人宿的房。
如此一來,她的左右兩邊便分別是殷姝主僕與梅公子、蕭大人了,距離魏將軍便不太近,中間隔着殷姝的房,要想去魏將軍的房,勢必要經過殷姝的房才行……
就好比拿人來說一樣,她與他之間總隔着一個殷姝,要想真正奪得他的心,勢必要先打敗殷姝,霸佔掉他心中原本屬於殷姝的位置。
思及此,她一雙水目便不由自主的朝他看去。
猝不及防的,一時四目相撞,玉奴畏懼他那深不見底的眸子,似兩個黑洞一般,像是多看一眼就能將她吸進去。她不自在的垂下眸,正抿着唇,便聽他道:“時候不早了,早些歇息。”
玉奴並不認為這話是專對着她說的,因此便沒有答“是”。過了一會兒,見他提步出去了,便也跟着出了房門,進了自個的房間。
將要合上房門的那一刻,隔間便不輕不重的傳來一道驚呼:“懷璧哥哥!”
玉奴握住房門的手指微微收緊,心裏驚了一下。
緊接着耳邊就傳來一陣穩而重的腳步聲,再過了一會兒,便聽見一道低沉的男聲,先是問她出了何事?在聽了她近乎荒唐可笑的原因后,便又無可奈何的嘆了聲氣,之後就是低聲安慰她……
聽了一陣,玉奴便不自覺的咬緊了下唇,她沒有再停頓,手上飛快的合上房門,插好門閂,再搬來椅凳擋在了門后。
梳洗罷,她便合衣在榻上躺下,側着身子面朝榻外,手中緊緊攥住被角,眼帘微闔,房裏的燈一直未熄,竟是睡意全無。
也不知他是何時自殷姝房裏出去的,她只知那時已經極晚,晚到她眼皮子開始打架,慢慢睡了過去。
再次睜眼時,房裏的燈已經熄滅,烏漆漆的一片,令她後背發寒。
耳邊再一次傳進椅凳移動的聲音時,縮在床帳后的她便再不敢遲疑,裹着被子就哆哆嗦嗦爬了起來,躲到了床角去。
一時間心房似擂鼓一樣,咚咚咚直作着響,一聲大過一聲,似要自心口跳出來一般。她緊緊咬住牙關,強忍住想要尖叫的衝動……
魏光禹進到房中,首先便是踢開礙事的椅凳,隨後闊步朝榻前走去。
手上大力一掀床帳,耳邊就傳進小女人明明怕的要死卻拚命強裝鎮定的聲音:“你、你是誰!你別亂來,我、我夫君就在隔間……若我有個三長兩短,他、他定會尋你報仇!”她一面說,一面抖着小手自發間拔下一根銀簪,緊緊攥在手心。
魏光禹原本還怒她搬了好些張礙事的椅凳擋在門后,此刻聞言,竟不知怎麼地,破天荒的生出些戲弄她的心思。
他頓了片刻,改了口音道:“你夫君?你既有夫君,為何此刻不見他?”
玉奴漸漸適應房中的昏暗。
藉著昏蒙蒙的光,她隱約看清了他身體的輪廓,只是原本將要鬆懈的心神,在聽到他出口的聲音后,再一次緊繃起來,嚇得她攥緊銀簪的手跟着一顫,差一點就傷了自己。
這聲音陌生至極,根本不是魏將軍的聲音。
“我我我我夫君他就睡在隔間……你別亂來,他武功高強,一般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她聲音顫抖,身子更是抖若篩糠,“你若求財,便拿去,都、都給你……”說著就將枕頭下的包袱扔給他。
魏光禹接了包袱,掂了掂重量:“裏頭都是些何物?”
“是、是我的換洗衣物,與、與一些碎銀子……”
魏光禹便皺眉,聲音不快:“一些碎銀子?你這是打發叫花子?”
聽出他語氣的變化,玉奴裹緊了被子,牙齒都開始咯咯打顫了:“總、總有個十兩銀子,不、不少了……”夠尋常人家吃用一年了,且還綽綽有餘。
魏光禹便把包袱收到身後,隨後開口問她:“你既有夫君,他為何沒與你同宿一間?竟宿在你隔壁?”
玉奴是頭一次與賊人打交道,並不明白他為何這般話多,想着錢財細軟都被他搶奪了,怎地還不走?可是……可是還要對她……
一想到極有可能,她便裹着被子,揪緊了衣領,拚命的往那沒地兒可退的床角縮:“我、我夫君就是如此。我勸你快些離開,我夫君興許已經醒過來了,當、當心他一會兒就來了。”
魏光禹覺着自己戲弄她竟戲弄的上了癮,索性丟開包袱,探進身子朝她壓去。
“嘶——”準備將小女人撈過來的手臂驀地一頓,魏光禹皺了皺眉,隨後鎮靜的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子,輕而易舉的就奪過那刺在他頸間皮膚上的細簪子,叮嚀一聲,銀簪子便摔在了他身後的地上。
失了對付賊人的利器,玉奴便跟丟了心魂一般,嚇得冷汗淋漓,不停在他身下掙扎扭動。
魏光禹本就秉着戲弄的心,並未打算真的在此要了她,因此欺負一陣便攬着她的腰坐了起來。見小女人嚇破了膽一般,他又有些心疼了,捏了捏她的小細腰,恢復自己的聲音:“是本將。”
好半晌,玉奴方反應過來。
當即就開始掉眼淚:“將、將軍怎地能這般……”
這一句話中含着濃濃的委屈與怨憤,僵硬住的小身子倒是慢慢軟和下來。
魏光禹自然省不到自個的錯處,再者,他也並不覺得自個有錯。靜靜瞧她哭了一陣,方擰眉道:“你方才說甚?本將何時成了你夫君?好大的膽子!”
玉奴嚇得小身子再次一僵,淚珠子都不敢掉了,她聲音顫抖的道:“玉、玉奴不是有意的……”說到這,她又覺委屈,“是、是將軍自己要嚇唬玉奴,將軍若不嚇唬玉奴,玉奴怎麼也不敢說。”
魏光禹也非真怒,見她可憐,便拍拍她的小背脊:“行了,本將不怪你就是。”又後知後覺的攢眉問她,“方才為何不叫本將?倘若今夜來的不是本將,而是真的賊人,你亦要這般自己周旋,不打算喊本將過來對付?”
話到最後,他便越說越怒,覺着這小女人實在蠢笨的厲害。
玉奴沒想到他會問這個,靜默好半晌,才低低回他:“不是玉奴不喊,玉奴只是怕喊了沒人會來……”說完,她便忍不住再次紅了眼圈兒,身後這個人哪會是她口中所謂的“夫君”,根本就是她的剋星。
見他不再開口,她不免又道:“將軍的心中只有殷小姐,哪裏還會有玉奴……再者,若是真的喊了將軍,將軍就是再快,能快過賊人的刀子嗎?”她含淚搖了搖頭,“所以玉奴不敢喊,玉奴還不想死得太早。”
在這世間,她還有太多捨棄不下的東西。
魏光禹繃著唇未語,看着懷中漸漸睡去卻仍在不時打顫的小身子,眉心便如同打了死結一般,怎麼也舒展不平。
與此同時,對面的一家客棧內。
同樣是最好的上房,有一女子低聲詢問:“主子,咱們還要隱藏到何時?”
回答她的同樣是個女人,她側倚在榻上,正輕輕撫着顏色鮮艷的蔻丹,口吻幽涼的很,似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