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真相(下)
“是,善良。”
齊遙清輕嘆了聲,搖搖頭,“還記得我那日來你院裏時與你說的話么,若非當初你提醒的那一句,只怕我如今都沒那個命坐在這裏喝一盞你親手烹的茶。我當時說要謝謝你,其實……是真心話。”
不論吳染月心腸如何,善還是惡,她曾間接救過自己一命這件事齊遙清從來不曾懷疑,也因此,他不相信吳染月骨子裏會是個心狠手辣的人。
“這也就是第二點,你用你自己下意識表現出來的善告訴我,你不是個能狠心做出這種事的人。”
“呵,善……”聞言,吳染月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不住的搖頭,“我又算什麼善呢,若真是善,又豈會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來……是,我當初是勸過你一句,可……可那算什麼呢,不過是我將一切推脫到側夫人身上的手段罷了,王妃的‘謝謝’二字,我實在是擔不起。”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哽咽起來,眼裏也慢慢湧出淚花,模糊了視線。她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在玩命,倘若樟腦真的被齊遙清一直吃下去,只怕還沒等到用斷腸草的那天他就要纏綿病榻、再也起不了身了。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又會怎樣?
只怕王爺要急紅了眼,瘋一樣的到處找兇手不說,甚至不惜拿這整座雍王府來給王妃陪葬。
而自己呢,自己又會如何?
吳染月唇角扯出一絲苦笑,恐怕自己這一生都良心難安,肩上背負着沉甸甸的人命,如何再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這樣想來,幸好當時說了出來,幸好。
“王妃當真聰穎。”沉默許久后,吳染月忽然長舒口氣,放鬆下身體,朝齊遙清淡淡一笑,“側夫人心狠手辣,容不得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有心機卻沒有一府主母的心胸。玲瓏姑娘雖然也有些小聰明,卻終究有個不能見人的出身,決定了她這輩子都只能小門小戶的過,成不了大家閨秀。而我性子太過怯懦,優柔寡斷,沒什麼膽量,根本無法為夫君分擔什麼。”
“王妃啊,這樣看來,只有你,一人身上囊括了我們三人所缺少的全部東西,是以你才是王妃的最佳人選。有你陪在王爺身邊,想來是最合適不過的。”
話題忽然被移到了魏延曦身上,齊遙清不可抑止的蹙了蹙眉,不明白吳染月到底想說什麼。
他沒有回應,只靜靜的看着吳染月,看她取出袖中的帕子拭了拭額間的冷汗,又擦了擦唇角。
“身為女子,最想要的無非是夫君的相敬如賓,只要夫妻同心,哪怕日子過的清苦些也沒什麼。我看得出,王爺很疼王妃,也很敬重王妃,這份深情,是我這輩子都盼不來的,王妃如今既已得到了,就請一定要好好珍惜。”
也不知吳染月到底想到了什麼,這會兒絮絮叨叨的說著些有的沒的,倒像是行將就木的老人在臨終前囑咐後人一般。
“我的父親是個讀書人,生來安分守己,沒什麼心機,他為了母親與我兄妹二人拼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有了如今這個地位,得來不易。王妃,我不希望因為我犯下的錯事害了父親和母親。”
“這你放心,此事我不會宣揚出去,定牽連不到吳府。”
齊遙清冷聲插道,腦海中隱約滑過絲不好的預感,總覺得吳染月現在表現得有些反常。
“那便好,那便好了。”吳染月感激的點了點頭,似是鬆了口氣。
“王妃,樟腦一事終究是我對不起你,斷腸草也是。可惜我沒得選,她尋個由頭抓了我的哥哥,要我聽命於她幫她害人,我又怎能不從?王妃你也是知道的,我父親雖說是個侍郎卻終究也成不了什麼氣候,救不回哥哥,而我僅憑一己之力什麼根本都改變不了,只能在良心難安之時試探着與你提一句,盼着你能警醒些,莫要分毫不知的着了他們的道。”
“你先前說的不錯,砒-霜這事我確實不知,不過依我猜想,她用砒-霜並不是想害你,純粹是為了殺秦媽滅口罷了。又是斷腸草又是樟腦的,她機關算盡,若非我多言一句,只怕那杯茶下肚便已回天乏力。至於秦媽,呵,想來定是做了什麼違背她意願的事,才會招來如此殺身之禍。”
齊遙清敏銳的捕捉到她話語中的“她”字,想來這人應該就是整件事的主謀了,忍不住皺眉問:“你說的‘她’到底是誰?”
“呵,她啊……”吳染月輕笑一聲,額間冷汗直冒,有些虛弱的用手撐在地上搖了搖頭,“她是誰,王妃猜不出么?有如此心腸和滔天手段,能明目張胆的在雍王府安插人手,又一向想將您置於死地的人,不就正在宮中坐着么。”
“你是說……皇后?”齊遙清一愣,瞳孔皺縮。
“嗯……”吳染月用鼻音輕哼了一聲,只覺眼前事物已不甚清晰,身體也漸漸軟了下來,無骨一般往地上癱。
“吳染月,你怎麼了?”
齊遙清這會兒終於發現她的不對勁,暗道一聲不好,起身走到她跟前蹲下,這才發現,這人原本一張精緻的俏顏已經蒼白如紙,隱隱泛着淡青色。
齊遙清大驚:“你……你方才服了毒?”
在自己經歷過那麼多,又親眼見過秦媽的死之後,齊遙清對這些東西並不陌生,此時一看吳染月的臉色便知她這是中了毒的癥狀。
似乎還是劇毒!
“你緣何這般想不開!”
眼見吳染月唇角已經開始溢出黑紫色的血絲,齊遙清眉頭深鎖,正欲喊人來,目光卻無意間瞥到她衣袖中滑出的絲帕。
只見淡紫色的絲帕有些凌亂的滑落出來,張開一角,其中包裹着的白色粉末清晰可見,齊遙清登時明白了全部。
她剛剛取帕子擦汗時,定是趁自己不注意一道將這些毒-葯吞了下去!
而她隨身帶着毒-葯,這也就是說,吳染月來見自己的時候就沒指望能再活着走出這間屋子!
想明白這些,齊遙清懊惱不已,狠狠拍了一下膝頭,作勢就想喊人找大夫來,誰知聲音還未發出,卻被吳染月攔住了。
“王妃……不用叫人了……”
吳染月這會兒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我有罪,活該以死謝罪,王妃……能放過我吳家……已是不易,我……我自然感激……”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氣,額上冷汗不住的往外冒,襯得一張臉煞白煞白的,甚是可怖。
吳染月努力騰出一手來,死死攥住齊遙清的衣擺,搖了搖,啞聲道:“皇后……抓了我哥哥,要我……要我幫她害你……唔……”
越來越多的血從她口中溢出,染紅了絳紫色的衣襟,可她卻渾然不覺似的,繼續掙扎着對齊遙清說:“求王妃……救救我哥哥,莫要……莫要讓皇后再害了他……這樣,我也就能……瞑目了……”
“你哥哥,我知道了,我會想辦法救他出來的,你……你再堅持一會兒,我這就帶你去找大夫!”
就像齊遙清之前說的那樣,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吳染月的命,他來這裏純粹只是想問出個真相,並無他意。
“沒用了王妃,沒用了……”
吳染月的聲音越來越低,體溫也越來越涼,不住的搖頭,像是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她……要我害你,我這麼做了,就算……就算你今日留我一命,她也是……容不下我的……”
這話不假,齊頌錦又豈會放任一個熟知自己那些陰暗齷齪心思的人繼續留在世上?只有死人是說不了話的,這點齊頌錦在宮中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心裏定是再清楚不過。
更何況……吳染月終究還是動了惻隱之心,並沒有圓滿完成皇后交代給她的任務,不是么?
“王妃,你……和你姐姐不一樣,她心腸歹毒,你……卻是心善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錯不了,錯不了……”
話音越來越低,說到後頭,幾乎就是在喉間的低喃,混沌不清。齊遙清怔怔的看着吳染月眼皮慢慢耷拉下來,可一直緊鎖的眉頭卻微微鬆開了些,嘴角也揚起一個幾乎看不出來的弧度,似是整個人都鬆快了下來。
將死之人,其言也善,齊遙清知道自己沒有看錯人,吳染月的本性並不壞,只是因為迫不得已,才不得不做了那些會令她抱憾終身的事。
想來她最後這段日子過的也很煎熬吧。
如今話說完了,罪認了,悔懺了,一直以來的心病,也就可以解了。
雖是服了毒,死後面色青灰,七竅流血,可她的面容卻是安詳和樂的,一如當年初進王府時那個端莊典雅的貴家淑女,話不多,細聲細氣的,總是面含淺笑的坐在一邊靜靜看着其他人,與世無爭。
齊遙清記得,那時她的一雙黑眸,就像江南三月的細雨,溫暖而輕柔。
他慢慢閉上眼,深吸口氣,伸手闔上吳染月的雙眼,輕聲道:“你放心,你哥哥,我會救,你的家族,我也會替你好好看着,你還是雍王府的王姬,這一點永不會變。安心去吧,莫要再有什麼牽挂。”
只盼來生能尋得個真心疼愛你的夫君,莫要再嫁進帝王家,成為他人掌中的棋子,到最後什麼好都落不着,反倒賠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那樣太不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