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他們都是手染鮮血的儈子手
眉生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已經是二月末乍暖還寒的天氣。
那孩子在她身體裏,格外地安靜,他/她彷彿知道母親的不容易,所以始終很安靜地生長着。
春節過後,顧眉生與欒亦然商量:鴻雲若無緊要的事,她便在眉居處理工作,時間完全由她自己掌握。
每天,眉生會在7:00起床,吃過早飯後去戶外散步。
有時,她會去花鳥市場挑選許多的春花和盆景。有些花香令她覺得很宜人,比如木棉,三色堇,金銀花。
有些花她遠遠聞到就會覺得噁心反胃,比如矢車菊,玫瑰。
晚上欒亦然回家,眉生就會告訴他:“我覺得這一胎多半是個女孩子。”
欒亦然笑,“何以見得?”
眉生說:“木棉,三色堇和金銀花都是女子偏愛的花種,他/她很喜歡這些味道,卻不喜歡玫瑰香。”
欒亦然失笑,點了點她的鼻子:“你也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醫學常識有沒有?三個月大的孩子就已經能懂得聞花香了?”
顧眉生淡淡瞥了他一眼,語氣透着一股可愛的執拗,“你別不相信,我就覺得是個女孩。”
欒亦然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女孩好,女孩好。”
眉生懶得理他,跑去客廳與工人一起整理那些新買回來的花花草草。
欒亦然笑着走過去從背後環住她的蜂腰,在眉生耳邊絮絮道:“我們要趁你25歲之前生足三個,男孩女孩都是要有的。所以第一胎是男孩或是女孩都是一份驚喜。”
顧眉生在他懷裏轉了個身,問道:“為什麼要生三個?”
欒亦然說:“一個太孤單,兩個會吵架,超過三個會影響我們的生活質量,所以三個最合適。”
“……”顧眉生用爪子輕腦了撓男人的胸肌,說:“欒先生,你想多了。我只打算生這一個。”
生三個?那她25歲之前也不用干別的了吧。
3月1日一大早,顧眉生睡得真香,卻被身邊的男人吻醒了。欒亦然拉着她,讓她像個孩子似地趴在自己身上,一雙大手輕柔地疏通她微帶凌亂的長發,“眉生。”
“嗯?”迷迷糊糊,可愛得緊。
欒亦然輕輕笑着在她耳邊道,“天氣這麼好,我們去領個證吧。”
眉生實在是犯困,她無意識地朝着男人擺擺手:“改天,改天吧。”
男人可不願意再繼續等了。
他一邊抱起她往盥洗室走去,一邊卻口是心非地對眉生道:“睡吧,睡吧。繼續睡。”
“……”顧眉生徹底醒了。刷牙的時候,男人就坐在一旁,手裏閑散地翻着一本雜誌,“除夕夜,也不知道是誰說過了年就去註冊的。”
他說著,抬頭看了女子一眼,輕輕嘆息着道:“這個年可過得真長啊。”
顧眉生從鏡中看了他一眼,口也不漱了,直接走到欒亦然面前,將滿嘴的牙膏沫都塗在了男人的嘴上。
要知道,欒先生可是個有潔癖的男人啊。
那一刻,他臉色都變了,走到水池邊,直接搶了顧眉生的位置,洗起了嘴唇。
他側頭輕輕瞪了一眼某個依舊氣定神閑漱口的顧眉生,忽然湊近,咬了一下她不停鼓動着的腮幫。
兩人的氣息交纏,日夜相對的兩張臉湊得很近。
“眉生……”欒亦然輕輕喚了她一聲,顧眉生輕輕轉頭,他順勢深深地吻住了她帶着清新薄荷香味的玫瑰紅唇。
窗外,白雲輕輕浮動着,彷彿掠影一般地劃過屋子裏,兩個深深動了情的人。
女子嬌軟的呼吸聲與男人隱隱克制的急喘聲漸漸混在了一起,那聲音很輕很輕,像塵世之外不小心傳來的悅耳弦樂。
令人覺得既磨人,又格外地*。
那天早上,用眉生後來的話說是:“從未有過的刻骨銘心。”這男人臉皮太厚,所以令她覺得刻骨銘心。
反觀欒亦然,一臉身心舒暢的表情。抱着眉生去洗手間清洗換衣服的時候,他甚至還極其厚臉皮地在她耳邊悄聲道:“今天晚上,不妨再試一試。”
顧眉生再一次紅了臉,沉默着,藉著穿衣服紓解自己的羞赧。
於是,兩個人來到民政局的時候,已經是上午10:30了。
辦理結婚證的過程格外的順利。
欒亦然牽着顧眉生走出來的時候,一臉的不相信:“就這麼簡單?”
顧眉生看了他一眼,隱隱覺得有些好笑,“你以為有多複雜啊?”
欒亦然看了眼結婚證上兩個人的合照,倒是笑了,一片令人望而為之喜悅的紅色,看着就覺得高興。
他將眉生的手放在自己嘴邊親了親,臉上是不願掩藏的高興:“欒太太。”
一紙婚書,顧眉生終於成了他欒亦然的太太。
欒太太。
欒亦然的妻子。
這兩個稱謂令欒亦然感覺到自己的內心慢慢盛開出了一朵格外嬌艷美妙的繁花。
相識十五年,相伴八年,她到底還是做了他的妻。
妻子……
欒亦然一想到這兩個字,就已經覺得心頭隱隱發燙了。
那一整天,欒亦然就像個情竇初開的大孩子。
兩個人去餐廳吃午飯。點餐的時候,欒先生對服務生說:“這位是我太太,她懷孕了,請替她拿個坐墊。”
吃過飯,兩人一起去鴻雲,電梯上到金融部,眉生正準備出去,卻被欒亦然拉住了。他笑吟吟對她說:“欒太太,陪你先生我去開個無聊的會。”
顧眉生:“……”欠睡是病,到處秀恩愛也是病啊,欒先生!
傍晚,兩人回到眉居。顧眉生剛剛走到大門前,就已經看到了門口擺滿了極其壯觀的幾排三色堇。
家中的園丁將三色堇擺成了幾個漢字:欒太太,歡迎回家。
她轉頭看了眼慢慢走在自己身後的男人。欒亦然微笑着擁住她:“不是說我們的女兒喜歡這種花嗎?”
生活里有一個這樣願意為了自己處處營造氣氛的丈夫,實在是不差的。
顧眉生覺得自己上上輩子一定做了許多許多的好事,所以才能夠連着兩世都遇上欒亦然。
3月5日,顧眉生懷孕滿3個月,要進行一次全面的孕檢。
欒亦然自然是要陪着她一起去的。
他不是無知的男人,他也曾經見過有人做B超,但陪着妻子做孕檢B超,他實在是人生頭一遭。
醫生是一位中年女子,她一邊替眉生做着B超,一邊耐心地道:“這是孩子的身體,四肢,頭顱。他/她已經有胎心,慢慢會開始動。”
欒亦然嘆為觀止,他望着顯示屏幕上那黑壓壓的一片。
如果不是身在醫院,如果是身在軍校里,他會覺得那是一幅風雲變化不斷的地圖。
如果是夜晚架着飛機看到這樣的一幅畫面,他會覺得或許這就是宇宙,深邃而神秘難懂的宇宙。
不是。都不是。
那是他妻子的子宮。
裏面孕育着他們的孩子,與他血脈相連的孩子。
若不是醫生接下來開口的那句話,欒亦然會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最富足的男人。
然而,生活從來無法完美。
那醫生手中的儀式突然停頓了下來。她看了眼躺在身邊的顧眉生,道:“你已經懷孕三個月了?之前做過B超嗎?”
眉生點頭:“一個月的時候做過,有什麼問題嗎?”
醫生再一次仔細地看了眼B超圖,然後便輕輕皺起了眉頭:“B超顯示是有兩個胎心的,但子宮內卻只有一個胎兒。你很有可能有一個孩子生長在了子宮外。”
她說完,又問顧眉生:“你懷孕以來,就沒有出過血嗎?”
“有過一次。”
醫生扶着她起身,說:“建議你儘快去看專科醫生,看有沒有保住胎兒的方法。”
顧眉生不相信,她問醫生:“為什麼會有這種情況出現?我的三餐和作息都很正常,身體也一向健康。”
醫生想了想,道:“出現這種一胎在子宮內,一個在子宮外的情況,一般是兩種原因:一是你這胎是人工胚胎植入,也就是試管嬰兒。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你之前避孕時服用了過量的避孕藥。”
第二天,顧眉生去看產科專家,檢查結果:顧眉生懷孕三個月,腹中有兩個心胎輕輕跳動着的孩子。子宮內那個安全的寶寶是個男孩,他四肢健全,安穩地生長在母親的羊水裏。
子宮外的那個……性別不明,他/她有心跳,但是醫生對她說:“這個孩子雖然有心跳,但他/她長得非常非常慢,通常是無法成形的,為了你腹中健康的那個孩子,也為了你自己的安全,我們建議你保住一個。”
顧眉生重活兩世,她以為一路走來,所有的疼痛折磨都無法再令她覺得疼痛了。
但她這一次依舊還是感覺到了無比真實又清晰的心痛。
欒亦然牽着她的手走出醫院,他數次欲言又止,心中想了無數個安慰以及說服她的理由。
“眉生……”
顧眉生輕輕垂着頭,雙手隔着衣服輕輕撫摸着自己已經很明顯凸起的肚子,“是個女兒。欒亦然,我能感覺得到,那是一個女兒。”
“她很乖,他們都很乖。他們陪着我三個月,從來沒有令做媽媽的我吃過什麼苦。”顧眉生輕輕道:“她還有胎心,她是有生命的。她喜歡三色堇的香味,但是不喜歡玫瑰……”
淚水無聲地順着她的臉頰滑落,輕輕地滴在她瘦細的指縫之間。
她知道,她保不住這個女兒了。
他們終究還是得活在瑣碎的塵世里,每個人的日常生活都不可避免地同時充滿着喜悅和傷悲。
有時候,理智是一種很殘忍的東西。理智清晰地告訴顧眉生,她必須取捨,她需要為了腹中那個正常生長的兒子而放棄另外一個孩子。
她也知道,哭是沒有用的,傷心是沒有用的。就算她願意放棄一切,也還是保護不了那個脆弱又無辜的小生命。
很殘忍。
這遠遠比單純的流產殘忍一百倍。
3月8日,那天是婦女節。顧眉生去醫院動手術的時候,路上經過各種商業中心和商場,門口進進出出,多數都是女性。
她們或是兩三人結伴,或是由伴侶陪着,臉上大都帶着愉快的笑容。
這是屬於女人的節日。
她輕輕轉開目光,心中隱忍着某種衝動,某種想要殺人的衝動。
22歲,顧眉生依舊是花樣年華,但她的理智永遠能夠極其清晰地戰勝情感,或者其他一切的負面情緒。
她不能在欒亦然面前憤怒或是傷心,因為她太清楚他的那份嗜血。
今天,他們迫於現實去醫院。明天,欒亦然必然要為了他們這個無辜的孩子而失了理智。
他是不會就這樣罷休的。
服用避孕藥過量?
從他們第一次有床第之歡開始,欒亦然每次都是自己戴套,他從來不允許她吃任何避孕的藥物。
後來,他一心想要一個孩子,顧眉生心中並不排斥,一切順其自然。兩個人都是極理智的人,尤其是顧眉生,她那樣惜命,她怎麼可能因為貪歡而濫用避孕藥?
欒亦然根本不用去調查。眉生初初懷孕時,顧鴻華不惜一切代價想要打掉她腹中的那個孩子。他之前又怎麼可能沒有防備措施?
那些莫名被眉生服下去的避孕藥,一定是與他有關的。
3月8日,顧眉生進了手術室,欒亦然獨自守在門外,心有一瞬間因為太過疼痛竟有些麻木。
他這些年來,手上染了許多人的鮮血。
今天之後,他手上竟要多染上一抹親生骨肉的血。
欒亦然怎麼能不恨顧鴻華呢?
他恨得幾乎想要將顧鴻華凌遲,看着這個狠心的男人一點點在自己的面前飽受折磨然後慢慢地死去。
*
3月8日,顧鴻華被連日頭疾折磨,在驚鴻院躺了半日,下午昏昏沉沉起床,又在秋波弄轉了一圈。
那麼大的一個宅院,分明是三月繁花似錦的季節,顧鴻華一眼望去,卻只看到了滿眼的空寂。
他踱着步慢慢往外走。
他進了秋波弄對面的那間咖啡店,咖啡豆濃郁的香氣一點點地散落四周,很像是他漫漫半生的回憶。
他走到前台,說:“一杯齋咖。”
那年輕的服務生表示聽不懂,禮貌地問道:“先生,齋咖是什麼?”
顧鴻華回神,於是改口說:“黑咖啡。”
齋咖是張小曼常說的,她在香港讀書四年,會說不少的粵語,齋咖是港人常說的。顧鴻華偶爾聽妻子說過幾次,覺得有趣,便不知不覺記在了心上。
人與人真的是不同的。
顧鴻華向來喝不慣咖啡,今天難得喝一次,沒過多久就覺得腹痛難忍,心跳加速,額頭還隱隱冒起了冷汗。
他頹然地放下那僅僅喝了幾口的咖啡。片刻后,卻又像是不死心似的,重新端起了白色的杯子,忍着身體的不適,偏要將那杯咖啡喝光才肯罷休。
顧鴻華是個固執的人。
他想:他的婚姻早已經水土不服了二十年,不是也已經一日日過來了嗎?
五十歲,他已經是白髮驟增的年紀,他與張小曼相守了半輩子,離白首不相離也不遠了。
只差了那麼一點點,就差一點點。
他怎麼能就這樣放棄呢?
3月初的這個春日下午,他心中心心念念着張小曼。
顧鴻華未必不知道他的情感是殘缺的,但他太需要這份感情了。
沒有張小曼,顧鴻華終其一生都是個流浪人。
沒有張小曼,他滿腹柔情無人可給。
他知道他愛她的方式錯了,他願意改……
他可以改。
顧鴻華重重地嘆了口氣,忍着腹痛離開咖啡館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孕婦經過自己的身邊。
他想起了眉生。
他的女兒現在好不好呢?
顧鴻華拿出手機給眉生打了個電話。
關機。
他駕着車去華庭一號,才知道欒亦然早已經搬了家。
然後,他去了鴻雲集團。
欒亦然現在的辦公室是他曾經用了三十年的地方。辦公室里一切未變,只除了欒亦然在桌上多放了一張顧眉生的照片。
3月8日,欒亦然回到公司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他看到意外出現的顧鴻華,眼中含着極深的一層涼意。
顧鴻華看到了。他看到了這個年輕人眼中藏匿着的深重怨恨。
顧鴻華說:“我想見見眉生。”
欒亦然似乎聽到了一個笑話,他冷冷地勾唇:“你要見眉生?你要見眉生做什麼?繼續喂她吃避孕藥?還是給她吃滑胎葯?”
顧鴻華凝着他,“你怎麼會……”怎麼會知道避孕藥的事?
欒亦然目不旁視地看着他:“從3月3日到今天,我心中閃過至少一百次殺你的念頭。”
“不,或許更多。”
“從除夕到現在,兩個月了。你終於記得原來你還有一個女兒嗎?”
“這兩個月見不到你的日子,眉生待在我身邊。她肚子裏明明懷着一個孩子。不,不是。”
欒亦然的聲音有剎那的哽咽,“兩個,她本來懷着兩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