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活着

第4章 活着

搬進後院這一晚,齊歡到底沒有保住胎。

外頭敲了五更時,齊歡流下一團血肉模糊的胚胎,身體就像被挖空了一樣,禁不住面如金紙、冷汗連連。

卻咬着牙強挺。

“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幾次意識模糊之際,齊歡喃喃對自己說,“我一定要活下去。”

齊歡昏過去又醒過來,只覺這一夜,是如此漫長,而這一生,又如此艱難。很想閉閉眼睛就這樣去找死去的娘親算了,面前又浮現出紅雲的張狂、父親的貪婪、繼母的冷漠、整個齊府上下家人對她的嘲笑,以及出嫁第一天,丈夫徐輝祖揭開她蓋頭、酒氣熏天的樣子……

“不、不能死,要活着,要報仇。”齊歡喘息着,掙扎着脫下小衣,把從身下流出的那團血肉包好,塞到了床板下,緊緊裹住單薄的被子,喃喃說:“娘親,對不起,我不能再相信你了……”

她終於昏了過去。

*****

睜開眼睛時有一種恍惚感,不知何年何月,身體的疼痛有所減輕,只是頭還有些暈。

一時間齊歡以為自己已至西方極樂世界,只是耳畔有細細哭聲,聽起來卻很熟悉。

齊歡定定神,用力向前看,這才看到是翠眉坐在床邊,正握着嘴低聲抽泣。床前站着碧海,滿臉焦急,但是眼睛很尖,看到她掙了眼,立刻歡呼起來,“姑娘,姑娘醒了!”

“輕聲點兒!”翠眉小聲呵斥碧海,“你這毛躁的性子多早晚能改改!”

“我就說姑娘不會有事,”碧海不以為意,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寫滿興奮,“姑娘躺了三天,到底挺過來了。”

“我……”齊歡的嗓子啞了,翠眉適時遞上一碗熱水。自然又是廚房小丫頭子瓣兒的好心。

喝乾水,齊歡艱難地張開口,“我躺了這幾天,你們兩個,還好吧?”

翠眉和碧海皆是一怔。翠眉忍不住又想哭,使勁握着嘴控制情緒,碧海喜怒不假顏色,臉上立刻滿是感激。

“姑娘,您自個兒都成這樣了,還惦記着我們。”碧海有點哽咽,“我們都挺好,只求姑娘養好身子……”

“紅雲……”齊歡的嗓子還是很乾,身體也很虛弱,只說了前兩個字就一頭一臉汗。

翠眉連忙說道:“紅姨娘來看過姑娘一次,沒說什麼。蘭兒每天早晚都會來,說是……”翠眉頓了頓,看看齊歡平靜的臉色,咬牙繼續說道,“說是看看姑娘什麼時候死……丹香也來過一次,但站在門口看了看,並沒有進來。姑娘搬進來之後,紅姨娘倒是不攔着奴婢們了。奴婢和碧海每天都過來看姑娘,給姑娘喂水喂湯。姑娘雖然昏着,神志不清,卻極容易進食。所以碧海才說姑娘能挺下來。”

齊歡沉默。

原來想活下來的人,能擁有這樣的力量。

最難的一關挺了過去,她會珍惜自己的這條命,輕易不會送掉。

包括這兩個忠肝義膽的丫頭。

“從今往後,你們不要來了。”齊歡看着翠眉和碧海,輕輕說。

碧海立刻就急了,“姑娘,你說什麼話呢!你正是用人的時候。”

“你們現在,是紅姨娘的丫頭。”齊歡也改了稱呼,她聲音不大,卻很穩,緩慢地,一字一字地說,“你們相信我,我會回去,但是現在,不是你們表忠心的時候。”

碧海急得眼淚都湧出來,一下子跪在床邊,“姑娘,你是不打算要我們了?我碧海可從來沒認過那賤婢當主子!”她生氣翠眉的沉默,扭頭責怪同伴,“翠眉,你說句話啊!”

翠眉看着齊歡,也跪了下去,還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站起身,緩緩說道:“姑娘說的話,奴婢知道了。姑娘保重,奴婢不會再來。”

“你、你瘋了!”碧海張大嘴巴。

齊歡不說話,只是用一雙眸子深深地看向碧海。

碧海,今時今日,你若不懂我,將來如何伴我左右?

碧海,不要讓我難做……

“碧海,聽姑娘的話。”翠眉的語調沉穩安靜,“做奴婢的,能不聽主子的話嗎?”

碧海又看了看齊歡,深吸一口氣,跪在床前用極盡溫柔的手,為齊歡整了整被角,然後站起身,鄭重地對齊歡說:“翠眉跟奴婢說,姑娘和從前不一樣了,奴婢不明白。奴婢也不明白姑娘為什麼把我們都趕走,但翠眉說的對,姑娘是奴婢的主子,主子讓奴婢做什麼,奴婢就做什麼。奴婢相信姑娘。”

齊歡在心裏長嘆一聲,彷彿有熱辣辣的眼淚流過心頭,她終於明白,這兩個自小和她一起長大的丫頭是多麼難得與珍貴。

翠眉臨走對齊歡說:“廚房裏的燒火小丫頭瓣兒,是整個徐府唯一對姑娘和奴婢伸出援手的人。奴婢若是有什麼話要對姑娘說,會找瓣兒代為傳達,姑娘保重。”說罷眼含熱淚,但還是堅定地走了出去。

翠眉和碧海離開了,一時間,寂靜的屋子,聽得見寒風呼嘯的聲音。

吃食都在床上,茶銚子裏灌滿了熱水,兩個丫頭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安頓了齊歡,但她們只能讓她活着。

苟延殘喘、氣息奄奄。

她不能光活着,她還要站起來。

她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

傍晚時分,蘭兒果然又來了,看到齊歡躺在床上,並沒有斷氣,反而睜着眼睛,氣色也比早上好很多,眼底的失望越發濃烈。

“太太還真是賤命一條,就這樣都死不了。”蘭兒的聲音又尖又薄,就算是好話,從她嘴裏說出來,也帶着三分犀利,更何況這樣明顯的挖苦。

但多麼刻薄的挖苦,對於齊歡來說,只是人言罷了。

人言可畏,針對的是那些要臉面的人。

齊歡要的東西,臉面是最次一等的。

“蘭姑娘說笑了。”齊歡臉上露出勉強的笑容,想抬起上半身,無奈體力不支,剛起來就又重重地跌回床上,“我這身子實在不濟,就不下來迎接蘭姑娘了。”

蘭兒對齊歡的稱呼有些吃驚,但並沒有糾正,反而很受用,臉上的刻薄也舒緩了一兩分。

“多謝蘭姑娘記掛着我,每天早晚來看我,也謝謝太太,讓我從柴房搬出來。”齊歡堆着滿臉笑,一邊咳嗽,一邊說:“若是太太得空,能來看看我,是我幾輩子的福分。若是不能來,我也念着觀音菩薩,保佑太太福壽安康。”

*****

“她真這麼說?”徐家正房東次間的臨窗大炕上,紅雲歪着身子,手裏捧着個掐絲琺琅的手爐,聽蘭兒說完,問道。

“姨奶奶,她稱奴婢‘蘭姑娘’,直接稱姨奶奶是太太呢。”蘭兒跪在炕前的小杌子上,給紅雲捶着腿,說道。

“哎……”紅雲嘆了一聲,顯得很感慨,“這人吶,為了活命,真是能下賤到自己都不敢想的地步。誰能想到,堂堂齊家的長房嫡女、千金小姐,為了活命,要對我個丫頭低三下四!”

“姨奶奶去看她嗎?”蘭兒問。

紅雲“咯咯”笑起來,“為什麼不去?有個成語你知道嗎?我聽戲學來的,叫‘成王敗寇’。這寇要是不跪在王的面前,磕頭求饒,王就算是早早得了天下,又有什麼意思?”

紅雲看看窗外,做了決定,“咱們這就去吧,晚上老爺一回來,就不得閑了。蘭兒,我不僅要去看她,還要讓她活着,好好活着。只有這樣,我才覺得,我紅雲,活得像個人樣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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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家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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