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竇爭覺得不爽。
非常不爽。
這種情緒在他少年時經常會有,大概是受到青春期的影響,雖然知道自己是被好心人收養,應該‘夾着尾巴做人’,可實際上他不僅沒有寄人籬下的意識,反而囂張跋扈,會拿着棍子,氣勢洶洶的和其他人打群架。
後來竇爭想,自己那時應該是想吸引溫柔對待他的父母的注意力吧。吸引大人注意力的方式有許多種,竇爭頭腦不算聰明,在學習上做不到出類拔萃。每當他惹了事,養父母就會用那種很擔憂的眼神看着他,那種眼神不讓竇爭覺得溫暖,可那時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於是竇爭越發囂張,竇家的保姆都看不下去,有一次偷偷和鄰家的阿姨說:
“……畢竟不是親生的。竇先生一家書香門第,文質彬彬,怎麼也不會生出這樣叛逆的兒子。還是‘種’不好啊……”
竇爭躺在床上,摸着不久前還被顧慨棠握在手裏的手機。他到了這個年紀,回想年輕時的自己,終於明白當初折磨他無法入眠的感覺叫什麼了。
他覺得非常,非常的寂寞。
顧慨棠平時也忙,但不至於連回明珠小區的時間都沒有。妹妹說得對,竇爭再怎麼樣,跟他們也不是那麼親,並且曾經還有過進少管所的經歷。顧慨棠應該住在明珠小區,多多留意,省的給鄰居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可顧慨棠的導師最近要給公檢法的有關人員講授,要求顧慨棠全程陪同。幫忙做的是點名、倒水這樣的小事,但既然點了名,顧慨棠就不能不去。
將相關的情況告訴還在香港旅遊的顧慨梅,妹妹有些不高興的說:
“他要是偷你的東西怎麼辦?”
顧慨梅的排外心理很重。
顧慨棠道:“不會的。”
“哥,你別把人都想得那麼好。”
“他還要在這裏住一個月,”顧慨棠道,“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個道理你懂不懂?”
顧慨梅被他的比喻逗得哈哈大笑。
顧慨棠問:“你和媽什麼時候回來?”
“後天。你能來接我們嗎?”
“可以,登機前發短訊給我。”
“嗯,”顧慨梅突然說,“媽媽要跟你說話。”
顧慨棠的母親,也就是竇爭名義上的姐姐,非常擔心竇爭的現狀。
竇爭當初被收養時,顧媽媽年紀已經不小了,加上竇爭和顧慨棠年紀差不多,顧媽媽覺得他不像是自己的弟弟,更像是兒子。
“媽媽知道你辛苦,”溫柔的女聲極其耐心的說,“這麼辛苦還要照顧你舅舅,真是難為你了……”
顧慨棠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也沒怎麼照顧他。”
“你不要聽你妹妹瞎說,”顧媽媽說,“都是一家人,不要太防備人家。他也挺可憐的,年紀那麼小,就被送進少管所,哎,當年竇爭要是肯認錯,估計也不會被關起來……”
顧慨棠聽說過竇爭進少管所的事情,不過了解的不清楚。正想借這次機會好好問問時,母親突然轉移了話題:
“竇爭帶了一個孩子過來?男孩女孩?”
顧慨棠回答道:“男孩。”
心裏有點不好的預感。
果然。
“你舅舅沒比你大幾歲,人家兒子都有了……”顧媽媽無比心痛的說,“你什麼時候談個朋友啊?”
顧慨棠道:“我舍友回來了,媽,我先掛了啊,您好好玩。”
“等——”
顧慨棠把電話掛斷,他檢查了一下自己的郵件,發現導師已經把新任務的資料傳遞過來。
他本應該着手開始處理,然而顧慨棠抬起頭看看窗外,被盛夏的陽光刺得眯起眼睛。
他想起自己那個模糊的夢,那個炙熱的、讓人無法呼吸的夢。
顧慨棠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修車店新來的那位年輕人今天心情很不好。
雖然他來還沒超過一個星期,可竟然敢無視其他前輩同事,連聲招呼都不打。
這個修車店除了竇爭以外,還有三位工人。老闆姓董,平時不在店裏,大事電話通知他,其他的事情都由三名工人管理。
這三個人中,個子最高的那個人,看起來像是三人小團體中的領導者,另外兩個恭恭敬敬的喊‘川哥’,大概是姓名裏帶個‘川’字吧。另外一個人眼睛非常小,視力也不太好,戴着副很不合適的眼鏡,有個外號叫‘小眼鏡’。最後一個人綽號就比較隨意了,因為他腿腳不好,所以總被‘瘸子’‘瘸子’的喊。
從這三個人的稱呼中,就能很清楚的看出地位的高低。因為竇爭來的時間不長,所以暫時和這三人相安無事。
那個年頭,會修車的都是男人。很少有人專門去學,修車廠里幾乎都是在監獄裏呆過,學的這門手藝。
竇爭剛來這裏,就看出這三人全是在監獄裏呆過的。
竇爭蹲在壞了的零件前,仔細看裏面被損壞的地方。
被稱為‘瘸子’,在團體地位明顯不高的那人,慢慢走到竇爭身邊,點着根煙,問:
“那天來找你的人是誰啊?”
竇爭聞到了香煙的味道。自從有了小野,他很久沒有吸過煙,沒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讓小野吸二手煙。這麼小的孩子,抵抗力低,竇爭總覺得小孩那麼嬌嫩的肺,不能受到污染。
他扭過頭,看着瘸子,聲音有點冷地問:
“怎麼?”
“看着像是大學生。”瘸子嘿嘿笑了兩聲,“白白凈凈的,個子這麼高,長的卻像是小姑娘。”
瘸子說完,其他兩個人同時大笑起來。
竇爭知道他們為什麼笑。
因為瘸子是個同性戀。跛行不讓人覺得怎麼樣,但如果那雙腿是因為搞同性戀被愛人的家裏人打斷的,就能讓人肆意嘲笑。
瘸子已經認命了,他這輩子都被蓋上了同性戀的烙印,被嘲笑的時間長了,他甚至還用這個本來應該遮掩、小心保護的痛楚*,拿來開玩笑。
竇爭撐着膝蓋站起來,他拍拍褲子上的土,微笑着:
“問這個幹嗎?”
瘸子也站起來,問:“……我看長得不像是你家裏人,所以想問問。”
“行啊,”竇爭臉上還在笑,眼神卻憤怒着,他道,“我告訴你。”
說完這話,竇爭突然不笑了,修車店的氣氛詭異的凝固了一瞬間。在那時,瘸子應該感受到了什麼,川哥和小眼鏡也放下手中的工作,扭頭朝這邊看。
瘸子都沒來得及向後退一步,竇爭就伸手用力按住瘸子的腦袋。竇爭的手又大又有力,抓着人,那人就沒辦法反抗了。
川哥和小眼鏡在一旁看着,也沒人主動上前。說到底,這還是瘸子主動挑釁。他來挑釁時也猶豫過,因為竇爭比他高一頭,站直時比川哥還高。
可竇爭很瘦,脖子細,讓瘸子莫名多了些信心。他作為小團體的最底層,覺得最起碼應該讓新人尊敬自己。
誰想到竇爭的力氣這麼大?
他的手像是鋼筋一樣扣在瘸子的臉上。一個人若是被控制了頭部,就被控制了平衡,他的所有要害都被對方限制。瘸子只覺得眼前一黑,哼了一聲之後,就被大力向後推。
因為這一推推得很用力,加上瘸子看不見,所以下意識地用兩隻手抓住竇爭的手腕,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用力撞到牆上。
瘸子啊的一聲喊了出來。他的內臟被震得劇痛,後腦砸在牆上,一瞬間有種想吐的感覺。
竇爭拽着瘸子的頭髮,向前一拖,瘸子就跪在了地上。
竇爭打架從不往死里揍,他比較喜歡戲弄對方。當瘸子反應過來時,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竇爭踩着他一條小腿,蹲在地上,扯着瘸子的頭髮逼迫他抬起頭。
“想知道人是誰嗎?”
竇爭眼神冰冷的看着瘸子,突然給了他一拳,瘸子的嘴角都被打裂了,臉頰迅速腫起,嘴角淌着血沫。
“是你大爺。”
竇爭輕聲說。
他這麼說的時候,還用一種挑釁的眼神看向旁邊的川哥。
那人當做沒看見,笑着和小眼鏡聊起昨晚的球賽,好像不知道這邊的情況。
可被稱為川哥的人的脖子,分明緊張地繃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