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相看
“安珍給母親請安了。”
謝安瑩低首垂眸,先上前給大夫人柳氏見禮。
一禮完畢,又緩緩轉了個身。步履不亂裙擺不揚,款款朝王氏走了過去。待到了王氏身前兩步之地,又停下身姿福了一福:“安珍見過鎮北候夫人,不知夫人一早在此,安珍失禮了。”
謝安瑩說完便垂首立着,面色不卑不亢,卻又謙遜聆聽教誨……
端得是好規矩!
王氏怔了一怔,已然說不出話來!
眼前這位……是謝大姑娘?
跟她打聽來的大不一樣啊……
她只當進來的會是個面黃肌瘦、怯懦無知的黃毛丫頭,哪曾想來人竟會是這般風|流氣度!?
尤其是初進來時,當帘子在她身後落下,掩蓋了她身後的光線,只留那一身亮麗的朱紅……簡直愈發顯得她耀眼動人起來!
王夫人連眼都挪不開,仔仔細細打量起謝安瑩。
這越是看得仔細,心中便越是犯了低估。眼前女子黑髮如瀑,腰身婀娜,聲線婉轉……面貌更是美艷動人。
美得驚人也就算了,美貌不能當飯吃。
可她除了美貌,其它方面也跟自己想得大相逕庭。
眼下她雖一臉嫻靜,乍一看是挺乖順。
可一個十來歲的瞎眼姑娘,獨自進了屋子,被繼母呵斥,又見了生人,仍舊不慌不忙。來到中廳便緩下步子,先給大夫人行了一禮,又側過身子見過了自己——表面上老老實實地立着,一言不發等着人“相看”。
……可實際呢?
小小年紀,能行雲流水毫無差錯地做完這麼一套。臉上又絲毫不見怯懦,反倒頗有主家風範……這怎麼看也不會是個“老實人”吧!
更不會是什麼逆來順受的貨色了!
王氏一句話沒說,只眯了眯眼睛,但心中對大夫人卻是愈發不滿了。
她不但沒有還禮,還側臉去看大夫人——意思已經很明顯了。眼前這人,她並不滿意。
大夫人原本還裝腔作勢,故意低着頭等着謝安瑩出醜。可半天都沒見動靜,這才連忙抬頭看去。
謝安瑩還是那個謝安瑩。長得像她母親,十分漂亮,也十分招人討厭。
但今天的她似乎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大夫人盯着眼前的謝安瑩,一瞬間也有些疑惑。
她記得謝安瑩從前美則美矣,但成日裏只知道讓下人給她讀書。又因為膽小怕事從不見生人,根本就是個上不得檯面的。有時冷月去趟瓊華院,都能將她呵斥得直掉淚。
怎麼今日卻……卻一點也挑不出錯來了?
可她將謝安瑩扔在瓊華院裏,一年到頭也不看一眼,這蹄子從來都只敢老老實實的受着,根本不可能作怪。
到底是哪裏不對?
……王氏在場,大夫人也無從追究,有些事情只能等王氏走後再說。
不過王氏的意思她是明白的。
王氏想娶個好拿捏的兒媳婦,而且是娶給庶子的!
可今天這謝安瑩,看起來真不像好拿捏的——這副樣子娶回去,跟請一尊大佛回去有什麼區別?
大夫人皺着眉頭,手上的帕子不覺被她捏出幾條皺痕來。
她陰着臉,目光像刀子似的,恨不能將謝安瑩剮了。
不過……很快大夫人便又恢復了笑容——她看見了謝安瑩低垂的眼睛。
她怎麼給忘了呢?這賤蹄子是個瞎子!
門面再好看又有什麼用?一個連人影都看不見的姑娘,王氏還嫌拿捏不住?
王氏就這點本事,也太沒用了吧?
大夫人忽然就有了一些自信,心中暗惱自己方才怎麼就被這瞎子跟王氏給唬住了呢!
“安珍生來就是瞎的,又膽小怕見人,今日見了夫人,倒是將這幾日才學的規矩都用上了……”大夫人一臉刻薄,仰着下巴對謝安瑩道:“走過去,給夫人看看你的眼睛。”
王氏心中不滿意,便已經有些不耐,但仍故作驚訝道:“你就是安珍?我見你行止雖慢,卻怡然自得,當真不像眼盲。快靠近些,讓我瞧瞧你的眼睛。”
她的聲音溫軟祥和。比起柳氏的刻薄,這語調簡直就是天籟之音。前世謝安瑩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於是便是從這聲音中聽出了關切,更聽出了些許認可與讚賞。
……直到後來她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是會笑着要了你的性命的。
王氏說完便朝謝安瑩伸出了手。
謝安瑩也跟着笑笑,笑得比王氏還要溫和。
她沒有絲毫停頓,上前一步搭上王氏的手。王氏柔軟溫暖的手被她緊緊握住。而她的,則如冰玉一般,冰得王氏打了個寒噤。
謝安瑩看見王氏的輕顫,卻沒有要將手收回的意思。反而手上輕輕用力,又猛然抬眸,緊緊盯住王氏的眼睛,臉上浮現出一個莫名的笑容:“夫人……請看……”
你看,我們又見面了!
王氏原本探着身子,正欲要去看謝安瑩的眼睛。謝安瑩這似鬼似魅般的一眼,只將王氏嚇了一跳!
王氏只覺手中的冰涼瞬間蔓延到了全身——眼前這大姑娘分明笑臉迎人,但不知為何,就是令她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這感覺雖然只是一瞬即逝,可王氏的慌張卻還是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
謝安瑩的笑容更深了些,就像一個惡作劇得逞的頑童,她甚至還不忘對着王氏眨了眨眼睛。
王氏再也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扶着謝安瑩的手也急忙掙開來,扶住自己的胸口。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後縮了縮:“大……大夫人為何說你這女兒瞎了?這分明……這分明好端端的呀!”
從謝安瑩進來時,便走得平平穩穩,規矩行禮分毫不差,如今又睜着這麼一雙美目看着自己……
這也叫瞎子!?
柳氏這是把自己當瞎子呢吧!?
謝安瑩對王氏的反應十分滿意。今生,她不過遲來了這麼一會兒,又變了變自己的態度,命運的軌跡便已偏離了前世的方向。
前世兩位夫人和樂融融,受辱而又被算計的只有她謝安瑩一人。
而今世——謝安瑩緩緩抬起頭,將大夫人與王氏之間的微妙盡收眼底——她的手中就像是多了一條看不見的命運之筆,輕描淡寫便勾勒出了兩個女人的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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