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高手過招

39.高手過招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米爾頓的那段話讓凱文就像從夢中驚醒一樣,他終於恢復了一絲冷靜。但是,饒是他臉上的神情如何鎮定自若,饒是他看向米爾頓的眼神如何銳利,他剛才那如同發了瘋似的反應已經徹底撕破了他引以為傲的精英偽裝。

他的髮油已經無法固定他的碎發,它們油膩地搭在凱文的額前。被扯得歪斜出現褶皺的深藍色領帶猶如掛在他脖子上失意者上吊的繩結,白襯衣上的鮮血紅的發黑。而那一直昭示着他上流人士地位的度身定製的西服外套,此刻也彷彿大了一號一般,鬆鬆垮垮地搭在他的身上。

凱文明明恢復了冷靜,但不知怎麼的,此刻的他看上去竟然比之前更要歇斯底里。

西奧羅德的表演就像是一種藝術。而海克福德現在總算知道他之前為何堅持讓安琪拉給他全部上髮油,但是不要上太多。此時此刻的西奧羅德,幾乎將被魔鬼愚弄和利用以至於被逼到崩潰臨界點的人類的姿態,詮釋得淋漓盡致。這個可怕的天才竟然能利用一切任何可利用的資源,完美自己的表演。

“不,凱文,該死的不。”米爾頓的語氣里充滿了無奈,他看着凱文,就像是在看着一個倔強的孩子,“我聰明的孩子,你知道的。想想看,一個弗羅里達小鎮上的律師,他幾乎場場都能勝利,但他總會遇到讓他徘徊的地方,然後,他總能聽到別人說——嘿,律師,就這樣可以了吧,你放棄也沒有人怪你,沒有人能夠一直勝利!”

“然後你猜怎麼著?他選擇了堅持,因為他想一直勝利!他真是太幸運了,以至於每一次陪審團都偏向他一方,以至於每一次法庭上總能出現這樣或者那樣有利於他的局面,以至於一家來自紐約的大律師所,看中了他,他來到了這個罪惡之城,一直,順風順水。”

米爾頓如同每一個試圖開導自己孩子的慈父那般,用講故事的方式娓娓道來,他的聲音時而高亢時而平緩,而他接近凱文的腳步,卻一直保持着同樣的,慢條斯理的步調,一步,一步,一步走向凱文。

明明米爾頓的神情非常輕鬆,明明他手無寸鐵,明明他對凱文目前為止表達出來的只有善意,凱文卻不知怎麼的從他身上感覺到一股危險的壓力,隨着米爾頓的慢慢接近,本該保持驕傲與尊嚴站在原地的凱文步步後退。

“為什麼?”雙手背在身後的米爾頓突然停住腳步,目光戲謔而又狡猾地看着凱文。

凱文也不知所措地停下來。

“因為你。”

“我?”米爾頓歪了歪頭,而他做出這種類似於賣萌的動作竟沒有任何違和感。

“撒旦。”

“哦,傻孩子,叫我‘爸爸’。”米爾頓笑着搖了搖頭,他的聲音里甚至還帶着一種詭異的慈愛,讓凱文聽了,只覺得渾身一涼,而就在這個時候,他陡然間提高了音量,“因為你的自負,你的虛榮,你的傲慢,凱文!”

“是我讓這一切發生的嗎?不,我沒有壓着你的脖子讓你贏得那個案子,我沒有拖着你的身體來到紐約,我不會讓事情‘發生’,凱文,我只會讓它有發生的可能性,剩下的一切,都是你的自由意志作祟。”

“從始至終,我強迫你做了什麼?沒有!甚至,我在勸你,勸你放棄案子,回到瑪麗安身邊,但是,你是怎麼說的?”米爾頓突然變換了一個音調,變了一種聲音,他模仿着凱文的聲音和語氣,說出了凱文拋棄自己精神分裂的妻子,繼續自己案子時說的話。

米爾頓的每一句話都猶如一把鋒利的利刃,劃開了凱文一層又一層內心的偽裝,切開一層又一層血肉,剜出隱藏在他心底里他早就意識到的真相,那個讓他害怕的真相——

“悲哀的是,直到現在,你還在將這一切推向我,為了保護你那偉大的傲慢?凱文,人類卑賤骯髒的血液到底對你做了些什麼?”

凱文的臉色在米爾頓的話中漸漸失去了血色,他再也綳不住臉上的鎮定,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輕顫着。這一次,米爾頓沒有接近他,而他自己卻開始一步步後退,如同逃避着什麼夢魘。

“你害死了可憐的瑪麗安,你讓這一切發生,而我對她做了什麼?一個可以打7分的性/愛而已。”

“砰。”

這句話如同一枚炸彈,讓凱文腳下一趔趄,絆到了自己的手提箱,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是的,其實凱文一直都明白,是自己導致了這一切,而撒旦做的,無非是誘惑,一次又一次誘惑,利用他最喜歡的名聲和虛榮,讓他永遠無法逃出他的手心。

他將所有的過錯推到別人的身上,就像亞當和夏娃將偷食禁果的過錯推到那條蛇身上。他逃避着這個現實,以為不去看他就是無辜者,以為將過錯推到米爾頓身上,他就能站在一個偉大的復仇者高度得到心靈的慰藉。他害怕,害怕自己的逃避和卑微被殘忍拆穿,他害怕面對,而他對這個事實的恐懼,竟然還要高於與那萬惡之王的撒旦同處一室!

然而,在撒旦面前,任何人都無法逃避自己的罪惡。

凱文崩潰而又獃滯地坐在地上,雙手撐着額頭,雙眼如同中了魔怔一般瞪得大大的,眼淚早已經乾涸。他猶如丟了魂的行屍走肉,在他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到一開始在法庭上雄姿英發魅力四射的驕傲律師,只剩下一個落魄狼狽的驅殼,一個失去了一切的可悲者。

“……CUT……CUT!CUT!”海克福德從目瞪口呆中回過神,立刻喊下了停。演到現在,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他想像中的拍攝進度,原本要被分成兩三段拍攝的橋段,竟然因為看得太過入迷,而忘了喊停,一直拍到這裏一氣呵成,太不可思議了!

這一老一小第一次天馬行空似的自由發揮似乎棒到了一種海克福德無法形容的地步,當下他就做出了決定,等會兒也要接着這麼演,再把剛才那段過幾遍,他必須要拍到所有的細節都拍進膠片里才會善罷甘休——剛才那一遍肯定不夠用,畢竟那一遍下來漏掉了好多細節拍攝,例如臉部特寫和動作特寫,全拍成了中長距離圍觀了。

西奧羅德將凱文這個角色分析得太過透徹,或者說,他將人類分析得太過透徹,所以他才能演出這萬千醜態。而若不是帕西諾對角色——不僅僅是米爾頓,還有凱文——的細緻分析,以及他老辣的演技和深厚的台詞功底,他是無法將這一場拆穿醜態的戲完美演繹出來,而如果不是西奧羅德對米爾頓這一角色的了解以及極其迅速的反應,他也無法對帕西諾改編的台詞做出如此完美的反應。

“兒子,想不想站起來?”帕西諾朝坐在地上的西奧羅德伸出了手。

“不,老爹,讓我坐會兒吧。”西奧羅德搓了搓臉,搖了搖頭,換了個盤腿的坐姿。

“那讓我也坐會兒。”帕西諾說著,直接坐到了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哎喲,也許我是真老了,跟你演戲我覺得比拍動作戲還要累。”

“我也是,否則我現在怎麼賴在地上不起來?”西奧羅德深有體會地點點頭,隨即,他又笑了,“但是,痛快!”

是的,和高手過招真的是太痛快了,回想起剛才兩人之間那種激烈到分毫不讓的氣氛,會想到每一次接受挑戰時的刺激,西奧羅德就忍不住渾身顫抖,恨不得再來個三百回合不死不休才算滿意。

帕西諾顯然沒想到西奧羅德會是這種如同毒/癮犯了的吸/毒患者,終於吸到良品時那瘋癲激動的反應,他微微一愣,和自己身邊的孩子對視一眼,不知怎麼的,兩人突然一致放聲大笑,他們的笑聲甚至還吸引到其他人的注意力。

“在說什麼呢,二位,笑得這麼開心?”導演海克福德主動為他們拿來了兩杯咖啡,然後和他們一樣,盤腿坐在了地上。

西奧羅德接過咖啡,聳了聳肩:“沒什麼,也許只是突然間想笑。”

“真的?”海克福德又看向帕西諾。

“哦,真的,泰勒,這是演員之間才能懂的問題。”

“好吧好吧,我是導演,所以我不懂你們到底在搞什麼,但是我懂你們剛才的發揮簡直太棒了,所以我會給你們送咖啡以示獎勵,以及,順便問個問題。關於剛才那些你們從自己腦子裏自然而然蹦出來的台詞,你們還記得多少?等會兒肯定還要來幾次,因為我還要補拍很多鏡頭。”

“反正我是沒問題。”西奧羅德說,看向了身邊的帕西諾,目光言語中帶着一絲善意的挑釁,“就是不知道某位自稱自己老了的老傢伙還記不記得。”

“哈,泰勒,聽到了嗎?這是兒子對老子的挑戰,老子不給兒子一點教訓看看,兒子還要騎到老子脖子上撒野了!”帕西諾佯裝憤怒地瞪大了眼,指着海克福德,“泰勒,你就是我們的裁判了,等會兒你好好看看,是誰不行了。”

“好,好!”海克福德笑得都看不到眼球。他當然知道這兩個演技派要開始互飆演技了,而身為導演的他,當然巴不得看到這兩個傢伙天天鬥來鬥去才算蘇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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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娛]荊棘王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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