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冷
池榮厚冷笑之後,壓住了心頭的火氣,轉身對着池榮嬌露出溫和的笑意,自嘲道:“修身養性,我的城府還是不夠,妹妹別笑話……我的份例可取來了?”
最後一句是問紅纓的。
他之前說了要留在三省居用餐,讓人將他的份例一併取來。
紅纓搖頭:“……廚房那邊不給,說是康嬤嬤吩咐要送到正院的……”
池府平素若無事,各院均是分開用餐的。夫人最寵三少爺,他出遠門回來,定是希望能一起用膳的,有那樣的吩咐也不稀奇。
……
池榮厚心中滋味複雜難明,說不出的難受……母親對他是慈母,對嫡親的女兒卻……
“讓聞刀去取!再加四個菜,要蜜炙丸子、核桃雞丁、素拌三絲,再清蒸條鯧魚,沒有新鮮的鯧魚換條糖醋鯉魚也成……讓他告訴廚房的管事,半個時辰之內不能做好送進來,小爺讓她明天去莊子種田!”
紅纓和綠殳告退,下樓找聞刀。
“妹妹……”
池榮厚叫了聲妹妹,看榮嬌一臉平靜,着實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類似這樣的被生病被禁食不是頭一回了……始作甬者是他們的母親!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子不言父過,明知她錯了,偏又不能打罵,連據理以爭的申辯都是錯的,不孝的!
“妹妹,你別難過……今天晚上我就去找母親,你身體好了,不需節食,反倒要好好補補。”
池榮厚知道榮嬌心裏肯定難過的要哭了,自己的安慰不知有沒有用,“有哥哥在呢……以後我讓人每天送你最愛吃的過來……我把聞刀留給你使喚,大梁城酒樓飯館的拿手菜,讓他全買了送進來……”
瞧着他鄭重其事的模樣,池榮嬌臉上浮現出淺淺的笑意,心裏暖暖的:“哪用得着每天從外頭買吃的?別擔心,我沒難過……”
她真的不那麼傷心難過了……
以前母親這樣做,她難受地恨不能死去……這一次還是難過的,卻只有很少的難過,心頭前所未有的生出了忿怒。
“嗯,不難過。凡事有哥哥在。”
池榮厚順着她的語氣,哪裏會不難過?被自己的親生母親這樣對待?
妹妹就是懂事,怕他擔心,跟着難受,每次在母親那裏受了委屈,都不跟任何人訴苦……
見她談笑宴宴,是真的平靜淡定,不象以往強裝歡顏……
池榮厚心裏且喜且憂且酸,百般不是滋味,既為妹妹的不在意不傷心鬆口氣,又心酸不已,再多的情份也禁不起母親這樣的搓磨,妹妹的不在意,是不是對母親再無孺慕之情了?
池榮嬌見哥哥邊說話,邊偷眼打量自己的神色,知道自己今次的反應與往日略有不同,他是在揣測自己的真正心思,也不說破,落落大方任他端詳。
至於池夫人康氏,她不將自己當女兒,自己也沒必要硬要往前湊,與人家培養什麼母女情份!
對她莫名又讓自己被生病喝三天白粥的做法,池榮嬌真心覺得池康氏腦子有問題了!她也沒打算象以往那樣聽話,真的老老實實喝三天稀粥……
茶水間有爐灶,有米有面,有點心蜜餞,好吃的東西有不少,做什麼她要傻傻地餓上三天?虐待自己?
從她記事起,母親對她就百般看不順眼,她做什麼說什麼,永遠一無是處,永遠都是錯的,不說是錯,說了也是錯……
原先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不能令母親滿意,於是就愈發地努力,被母親訓斥責罰,非但不敢吭聲,還要幾番反省自己,對自己愈發嚴格,希望總有一天,母親能給她一個笑容,一句溫和地讚賞……
沒有!她努力了那麼久,她對她不象母女,倒象仇家……看她的眼神是赤裸裸,不加任何掩飾的厭惡!
是厭惡,是憎恨!
哪怕對庶女池榮珍,她雖不喜,冷淡疏遠,卻還留了嫡母的面子情,至少面子上還要做做戲,在下人僕婦面前留些臉面,對自己,乾脆連一絲臉面也不給的。
池榮嬌自打生病後,這兩三個月的時間,沒事就會回想起自己過去十三年的林林種種,冷靜地象看一本故事書,點點滴滴翻了一遍又一遍,她終於明悟了,池夫人對她,不是嚴格要求,不是望女成鳳,就是實打實的厭惡,雖然這厭惡的理由太不可思議!
以往的池榮嬌被渴望親情的念想蒙蔽了眼睛,根本沒想到母親將自己當仇人,現在知道了,悲傷還是有的,卻不象以前那麼在意了……
她好象不在意了,也不想再費盡心思千方百計地討好池夫人,她喜歡不喜歡自己,好象也沒什麼打緊的。
最近一個月,池夫人沒少生事,每天橫天鼻子豎挑眼,榮嬌垂頭聽着,心裏卻想池夫人應該讀書不多,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說別的似乎就詞窮了;脾氣又暴躁,說著說著就動手扔東西,手上有什麼扔什麼……
池榮嬌現在也特別不願意見到她,每日必需的請安,她總是即停即走,不象以前,明知道留下會挨池夫人的罵,還是想在她身邊多呆一會兒。
那天池夫人又罵她,她低了頭,心頭卻升起一股怒火,這個婦人太過份了!差點脫口而出喝一聲“住口”……
好在她及時克制住了,自己驚出一聲冷汗,這才發現在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有一段時間不再認為眼前的婦人為母親,而是池夫人康氏。
……
三少爺池榮厚的吩咐,廚房管事不敢不聽,沒多大會兒功夫,聞刀就取回來熱氣騰騰精心烹制的晚飯。兄妹倆用完飯,夜色暗下來,星火亮起,池榮厚又叮囑了一番,才起身離開。
……
“大小姐,今天晚了,還要習字嗎?”
紅纓持銀剪刀剪短了燈芯,輕聲請示。大小姐每天下午都要練字的,今兒三少爺來,說話過了時辰。
“不寫了,天色晚了,只練拳,彈五弦。”
自送走了池榮厚,池榮嬌就站在窗前,望着墨藍天空中的星斗若有所思。
紅纓應是,打開衣櫃,取出練武的短打衣裳……
大小姐一直是早晚練拳的,以前習慣彈琴,最近這段時間喜歡上五弦……二少爺聽說了,送了大小姐一把上好的五弦琵琶,還問要不要請個師傅……大小姐說不用,她自己胡亂撥撥就好……三少爺送了本譜子,結果大小姐一學就會,好聽得很。
三少爺頭次聽了,贊不決口,連誇大小姐是天才,夫人聽說了,連道不務正業,罵了好幾回,嫌棄大小姐學胡人的玩意,正經地高雅的琴不彈,偏擺弄低賤的五弦,骨子裏透着賤……
夫人,可真是……
想到這些,紅纓暗自搖頭,哪能這麼說自己的女兒?
再說五弦琵琶起初雖是從胡人那邊傳過來的,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皇曆了,前朝時五弦就已流傳甚廣,至本朝,更受名人雅士推崇,就連她這個做丫頭的,都聽過不少寫五弦的詩詞,什麼“五條弦出萬端情,捻撥間關漫態生。”、“美人為我彈五弦,塵埃忽靜心悄然”等,五弦大家韋大師是達官貴人搶着邀請的貴客,夫人不可能沒聽說過,怎麼到了大小姐這裏,就成了不好的低賤玩意兒?
紅纓心裏思緒萬千,卻不影響她手頭上的活計,服侍着池榮嬌換了利落的衣裳,拆了簪環,重新梳了簡單的髮髻……
看着英姿颯爽飛身下樓的池榮嬌,紅纓覺得,大小姐確實有些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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