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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舊帝崩,新帝登基。
端午後,黃河驟然決堤,洪水泛濫,毀戶三千。淹沒農田無數,數萬災民流離失所。八省十四道唯有淮北道、晉季道、留禾道三道開其官道城門,迎納災民入城。
帝聞奏報,大怒。命陰陽監下屬六門門監同去賑災,太閣大門監留守都城待命。
當日,太閣章枱燈火通明,章台之上,一人迎風而立。
“來了,情況如何?”她對身後剛來之人道。
身後的女子戴着面具,衣裳是她慣常喜歡的天青色,“大門監,江公子的確跟去了。”
唐玖月扶着欄杆,垂眸有些黯然道,“看來江秋笛難道此劫。”
青檸焦急道,“難道真的沒有辦法化解江秋笛的劫難?”
她期盼唐玖月給一點點希望,哪怕要讓她找人來擋她也在所不辭。相處下來,青檸和連依都覺得江秋笛其實是個不錯的孩子,只是性格冷淡了一些,但這樣有天賦的苗子不可多得,若是要選任下一任大門監,江秋笛必將是最好的人選。
唐玖月站在欄邊沉默着,青檸的心也一點點沉了下去。身後傳來腳步聲,一襲勝火的紅衣現在青檸的身邊,只聽連依在那道,“放心吧,小滿趕過去了。”
唐玖月眉梢一挑,“是你通知她的?”
連依頷首,微笑道,“有些事情可能不方便咱們高在朝堂之上的大門監去做,或許就適合遠在江湖的五行門少門主去做。今時今日的小滿不同尋常,定然能解江秋笛的性命之憂。”
唐玖月的指間在欄杆上敲着,淡然道,“不僅如此,你還想讓小滿藉此機會收取人心,為她將來鋪平道路。”
“若是大門監如此認為,那便是如此吧。”連依走近唐玖月,與她並肩立在章台之上。看着都城的萬家燈火,星星點點,如同恢弘無邊的天際,讓人覺得心情開闊。
秋高氣爽,涼風習習,她們的髮絲在風中舞着,一白一紅,似是染了桃色的畫作一般艷麗妖嬈,異常美麗。
“問你一個問題,”連依側了側首,面對着唐玖月,眼眸里的光忽明忽暗,“你當初真的是意外進了相府?”
青檸沖了過來,正要衝着連依去嚷,卻被連依用手擋住了嘴巴,用力地摁住隨便她張牙舞爪吹鬍子瞪眼。
唐玖月回眸,微微一笑,“你說呢?”
連依亦笑,“我覺得那不是巧合,而是某些人故意為之。”
“本門監若答:既是有意,又是無意,你信么?”唐玖月緩緩道完,從掙扎的青檸身邊掠過,末了留下一句話給青檸,“讓你多彈琴,你怎麼就不聽話呢?”
青檸激動之下張嘴就咬了連依的手掌,連依吃疼,“呀”地一聲抽了回來,看着手掌上的一排牙印,恨恨道,“青檸!你屬狗的呀,咬的這麼狠!”
青檸叉腰道,“我就是屬狗的!你能奈我何?!”
連依跺腳道,“既然你咬了我,我就咬回去,看誰會怕誰?!”說罷便捉住了青檸的手腕,狠狠地將她拉回,再狠狠地作勢要咬她脖子。青檸見逃不掉,索性擺出一副大義凌然的姿態,表示毫不畏懼強權,於是高高地抬起下巴,準備找准機會咬回去。可是唇上卻是一疼,鼻息間聞見了不屬於自己身上的香味。
這是什麼?!
青檸愕然。
連依愕然。
唐玖月悠然自得地下了章台,轉首一瞧,見到章台之上那一青一紅兩個貼近的身影之後,她的瞳孔微微放大,然後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接着又繼續下台階,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的寢室去了。
黃河以南一處村莊。
沈滿着了男裝,束了髮帶,照舊化名“唐綠蘿”。一路上雲天罡這兒不許她瞧,那兒也不許她看,深怕路上那根野草碰了沈滿,沈滿便會染上瘟疫。
黃河決堤,有許多村莊被淹,許多災民來不及逃便死在了路上,要麼是淹死的,要麼是餓死的,更多的是被逐漸逐漸傳開的疫病活活折磨而死。
在看見一個渾身都長了膿瘡面目全非的人躺在地上,被蒼蠅惡蟲等物爬滿身上之後,沈滿忍不住躲開臉,扶着樹吐了。
雲天罡勸她回去,還道這是他見過的最為慘烈的瘟疫,染病之人十有**會死,即使不死也會如同方才見過那人那般活的不人不鬼。
沈滿拒絕了雲天罡的建議,因為她體內有邙山黑血蜈蚣,任憑瘟疫肆虐於她無損。只是一味地勸誡雲天罡回去。但云天罡忠心耿耿,堅決不回。沈滿想到此番來此的目的是為尋找江秋笛,江秋笛既在重災區,就可能也會染上此病,那麼有雲天罡在身邊或許還有些用處。於是勉強同意他繼續跟隨。
一路趕了七天七夜,終於到了江秋笛曾經出現過的村落,只是此刻進村的道路已被封鎖,舉着火把的將士正準備點燃被澆了油的一間茅草屋。
“住手!”沈滿呵住那舉着火把的將士,目光定在了那間茅草屋破舊的門前。
“你是誰啊,這裏都是染了瘟疫的活不成的,大人命我一把火燒了,免得傳染別人!”將士有些不耐煩,見沈滿繞過他要進去,忍不住喊道,“這位公子,你若是再往前一步,我不管你是誰,都要一把火燒了,你可別——”
接下來的話他未能說出口,因為剛剛進去的那個少年停在那兒,回過頭,單單隻是一個眼神,便讓他覺得胸口悶壓難平,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啃食他的血脈一般。雙膝軟倒在地,手上的火把也悄然落下,眼見着就要落地,卻被一人撿起。
那人眉目俊朗,只是眼底帶着幾分輕佻和張狂,一見便是出身富貴,但舉止輕佻,絕不會約束於禮義教化。他在火把落地之前穩穩撿住,拿着火把走向雲天罡,笑嘻嘻地道,“雲大夫,讓少主獨自呆一會兒吧。”
“可是……”雲天罡見他來了,有些底兒。
寧韜回首道,“你難道看不出來么,江秋笛就在裏面,這是少主與他的最後一面。”
雲天罡嘆氣道,“想那江秋笛,如何的少年才俊,小小年紀就深諳讀心之術,若是能假以時日,必定能夠成為一代宗師,甚至可以開門立派,接下大門監的擔子也無妨……如今卻染了不治之症,危在旦夕。實在可惜,可惜吶……”
寧韜跟着道,“你瞧少主現在在門口,似乎是在和江秋笛說話。她眼眶發紅,可能是哭了。這讓我想起以前的一個故事,雲大夫有沒有興趣要聽?”
雲天罡卻搶白道,“老夫知道你要講的故事,不就是昔日漢武帝之寵妃劉夫人即將逝去,武帝來見,她卻以屏紗拒之,因不忍武帝見其病容,有損昔日之形象。”
“咳咳,”寧韜輕咳道,“看來雲大夫的風月話本看的也不少嘛。不錯,明眼人都瞧出來了,這位江小少爺喜歡我們少主,但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如願,此時此刻應當是在表明心跡,臨死之際,想讓少主知道他的夙願吧。”
雲天罡看了眼寧韜手中的火把,“若真如此,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寧韜剛要點頭同意,卻忽然見沈滿一腳踹開了木門,然後沖了進去。
寧韜與雲天罡面面相覷,回神了片刻,雲天罡大叫一聲,也要不管不顧地衝進去。卻被寧韜死命拉住,寧韜叫道,“雲大夫,您冷靜點!少主她百毒不侵,又有慧眼,現在她天下無敵了,還怕什麼瘟疫啊!倒是您這樣衝進去,就是個炮灰,會拖累少主的!”
雲天罡卻滿腦子都是沈滿的安危,咬牙拖着寧韜往前進。
兩個人掙扎了半晌,卻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們瞧。寧韜愣了愣,不知不覺地鬆了手。雲天罡冷不防跌倒在地。
寧韜瞧清楚了這人,便招呼道,“青檸門監。”
青檸直起身子,看看雲天罡,認真地問,“你和這糟老頭子在做神門呢?”
寧韜答,“拔河。”視線越過了青檸,落在了她身後另外一個高挑的影子身上。寧韜見她來了,總算完完全全放下了心,上前恭敬道,“唐大門監,寧韜失禮了。”
唐玖月不理會他,徑直往茅草屋去。她風雨兼程地趕來,可不是來與寧韜打招呼。
“嘩啦——”一個人影從茅草屋裏沖了出來,背上背着一個分辨不清面目之人。一見到門口立着的人兒,這人立即眼神發亮,丟下背上的人,衝到唐玖月面前,露出一個大大的小臉,既嬌且柔地道,“唐姑娘!你來啦!”
唐玖月皺了皺眉,似是在怪責她將她自己弄得如此狼狽,可這在泥里才打過滾的人卻恬不知恥地湊了過來,拉住她的手搖啊晃地。
“江秋笛被我救回來了,你有什麼賞賜?”
這下雲天罡與寧韜徹底愣怔,方才難道不是生離死別?
他們紛紛看向被沈滿丟在地上的江秋笛。
江小少爺似乎很虛弱,半晌才慢騰騰地爬起來坐在地上,靠在牆邊,一手撐地一手放在曲起的膝上。見眾人都在盯着自己瞧,他冷冷道,“我只是餓了找不到食物,並沒有染上瘟疫。”
沈滿眉眼彎了起來,笑吟吟道,“你瞧,我隨身帶着饅頭,餵給他一些他就活了。”
青檸張大嘴巴,瞧了沈滿幾圈,“我還以為江秋笛真的必死無疑呢,大門監也這樣說的。”
沈滿眯着眼睛狡詐地盯着唐玖月在笑,“是么,可我算出來的並非如此呀……”
唐玖月淡漠地撇開頭不去看這個變得越來越狡猾的五行門少主。
若不算成死劫,還有什麼由頭不分晝夜而來?
青檸還要再問,卻被寧韜給截斷,“既然都來了,我們就找個地方坐下來,商討一下大計。”
“什麼大計?”雲天罡與青檸同時問。
寧韜神秘兮兮地一掃唐玖月與沈滿的臉,然後道,“第一,如何讓唐大門監從太閣全身而退,第二,如何安排少門主的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