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父慈子孝”
第三十三章
聽了玉明的傳話,鄭曉依舊歪在那裏,垂下眼帘開始思索。
尚佳把話說得漂亮極了,說什麼“新年臨近,為保護全城百姓生命安全,守備府決定不辭辛苦夜巡三日,搜索全城風月場所和賭場酒樓,以肅清宵小和鬼蜮之徒”。
既然尚佳口口聲聲全是為了百姓,那麼他鄭曉作為知府,還能說什麼?
鄭曉疑惑的是尚佳究竟為何要這樣大張旗鼓地夜巡全城?
玉明靜靜站在那裏,等待着知府鄭大人的吩咐,眼睛卻悄悄打量着鄭曉的房間。
這房間的顏色太熱鬧了,滿目不是金就是紅,雕花門扇上糊了綠紗,看得玉明腦仁都疼了,恨不能奪門而逃。
而鄭曉靜悄悄倚着一個大紅織錦大靠枕窩在錦榻上,垂下眼帘,似乎在想心事。
他身上裹的狐裘雪白,可是他的臉卻更白,白得幾乎要發青了,眉睫又濃秀,在燭光的掩映下,長長睫毛在眼瞼上打下絲絲縷縷的陰影,再加上彎月唇嫣紅如血,整個人瞧着如同玉人一樣,又像死了一般,更是令玉明毛骨悚然,恨不能奪門而逃。
錦榻一旁立着一個青衣少年,小臉俊俏,身形筆直,靜立在那裏。
那個又胖又黑的說書女娘端坐在門內的綉墩上,懷抱里抱着琴,也是默不作聲——她是東京瓦肆中有名的說書孫大娘子,最善說熱鬧戲文,也被鄭曉從東京帶了過來。
看了那青衣少年一眼,又看了孫大娘子一眼,玉明確定自己尚在人間,這才悄悄鬆了一口氣。
鄭曉的大腦千迴百轉,曲里拐彎地把尚佳夜巡全城之事和姜英預備偷襲李梔梔聯繫在了一起,終於為尚佳的行為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便抬眼看向玉明,有氣無力道:“好了,我知道了。”
玉明告辭之後,鄭曉依舊窩在那裏想心事。
尚佳既然出手,庶兄的未來岳父怕是會更慘,想到這裏,他的唇角便翹了起來,心中愉快得很。
只是有了尚佳的保護,那李梔梔今夜怕是受不了什麼驚嚇了,這又令鄭曉有些小小的遺憾。
不過這都算不得什麼,因為有曲折有挑戰才更有趣呀!
他病懨懨地想:尚佳和李梔梔妄想花好月圓郎才女貌,想得倒是美!有他鄭曉在,一定會讓尚佳和李梔梔勞燕分飛各西東!
鄭曉繼續思索。
他從李梔梔想到了她從小訂婚的未婚夫尚佳,又從尚佳身上想到了當今永泰帝的寵臣翰林學士尚天恩大人,終於從尚天恩身上找到了一個缺口。
尚天恩善屬文,能詩善畫,尤擅園林,是陛下清客一般的存在,等閑還離不得的。
只是這位尚學士雖為陛下清客,身處清貴之極的翰林院,卻利欲熏心,十分渴望大富大貴。
分析了尚學士之後,鄭曉又開始在心裏伸出指頭扒拉自己那為數眾多的庶妹們——他的庶妹太多,鄭曉又從不把她們放在心上,因此記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適齡庶妹。
他在家中是個小霸王一般的存在,連鄭太師都不敢大聲和他說話,他那些庶兄和庶妹們在他面前更是一絲地位都沒有的。
鄭曉他爹鄭太師年輕時俊美不凡,他的那些庶女自然個個貌美如花,除了不是從鄭曉他娘肚子裏爬出來,出身上吃些虧外,其他無論才貌,還是陪嫁,在京城閨秀中都是數得着的。
把自己的庶妹們扒拉了一遍之後,鄭曉終於有了一個具體的想法,嘴角又翹了起來,笑得不懷好意卻又燦若春花。
孫大娘子覷了鄭衙內一眼,見他沉思良久之後自顧自地微笑,怕是又醞釀出了什麼陰謀詭計,便默不作聲繼續等待。
鄭曉想出坑害李梔梔和尚佳的計策之後,啞聲道:“繼續唱吧!”
在孫大娘子熱鬧不堪的說唱聲中,鄭曉閉上了眼睛——他終於睡著了。
立在一邊侍候的懷真又等了一陣子,這才輕輕一擺手,示意孫大娘子退下,然後輕手輕腳幫鄭曉躺成舒服的睡姿,又為他整理好身上搭蓋的錦被,這才在旁邊的窄榻上躺了下去。
公子身體孱弱,夜間身邊是不能離人的,一向是他和懷英輪流值夜。
玉明和天和相繼回來回話之後,尚佳吩咐人把暖轎直接抬進內院,親自送李梔梔回了梧桐巷。
他父親明日一早怕是要趕到宛州了,尚佳得先把父親這邊的事情處理妥當,再想法好好安置李梔梔。
暖轎在梧桐巷李家門口停了下來。
小櫻上前掀開了轎簾,扶了李梔梔下來。
暖轎中頗為溫暖,李梔梔乍從暖轎中出來,不免有些害冷,身子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尚佳早已下了馬立在一邊,把李梔梔的反應看在眼裏,便思索着明日讓裁縫上門,給李梔梔裁剪縫製幾樣保暖衣物。
正在這時,一隊巡夜的士兵走了過來,其中領頭的小頭目很是機靈,定睛一看,認出了是守備尚大人,當即喝停士兵,自己小跑跑了過來,利利索索地給尚佳行了個禮:“屬下見過大人!”
李梔梔見狀,往後退了半步,隱在尚佳身後。
那小頭目行罷禮起身,不失時機地表功道:“大人,自從您吩咐過屬下,屬下每夜巡視,都要往梧桐巷來走上三五趟,這裏安全得很!”
尚佳點了點頭,道:“孫世偉,你辛苦了,以後請繼續加倍小心。”
那小頭目見守備大人居然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心中更是激動,大聲答了聲“是”,又給尚佳行了個禮,這才指揮着巡夜士兵離開。
李梔梔在尚佳身後,把那個叫孫世偉的巡夜隊長說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她先是愕然,接着便明白原來尚佳早就安排人保護自己。
她鼻子有些酸澀,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在這個世界上,李梔梔得到的關心和愛護實在是太少了,尤其是尚佳這種默默的關懷。
她走到大門口,想了想,轉過身來,仰首看向高挑挺拔的尚佳,心道:尚佳若是我的爹爹,或者是我的哥哥,那該多好啊!
至於婚約什麼的,李梔梔總覺得不靠譜,不如血緣關係穩固。
尚佳覺得李梔梔看起來孤零零的,像小狗一樣眼巴巴看着自己,眼睛黑泠泠濕漉漉的,瞧着怪可憐怪可愛的,心底不由一陣柔軟,頗想伸手在李梔梔的腦袋上揉一揉摸一摸。
不過他一向正經,很快便用理智抑制住了一時的衝動,把手負在身後,乾巴巴道:“已經很晚了,你早些睡下吧!”
李梔梔見他如此冷淡,頗為悻悻地“嗯”了一聲。
尚佳等了半日,見李梔梔還不動彈,便詫異道:“怎麼還不回去?”
李梔梔一時也無話可說,只得答應了一聲,屈膝行了個禮,帶着小櫻進了家門。
一直等到李梔梔家的大門關上,尚佳這才轉過身來,交代一直跟着他的天和:“你安排人夜裏守在四周,務必保證李姑娘的安全。”
天和躬身答了聲“是”,自去安排不提。
洗漱罷,李梔梔和小櫻經過一番忙碌,終於躺進了東廂房炕上各自的被窩裏。
見李梔梔已經閉上了眼睛,小櫻探出頭來,“噗”的一聲,吹滅了中間小炕桌上放的油燈。
屋子裏陷入了黑暗。
李梔梔身體疲累,大腦卻依舊興奮得很,腦子裏亂糟糟的,翻來覆去好幾次都沒有睡着。
小櫻原本昏昏欲睡,卻又被翻騰的李梔梔給吵醒了,她見李梔梔還沒有睡着,便輕輕問道:“姑娘,您今後有什麼打算?”尚大人突然變成了尚姑爺,小櫻也覺得有些突然,心中頗為忐忑。
李梔梔默然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緒,然後說出了大實話:“小櫻,我覺得今天就像在做夢。我不知道以後會怎樣,不過我覺得靠天靠地靠別人,都不靠譜,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以前怎麼過,以後咱們還怎麼過。”
小櫻聽了,把李梔梔的話在心裏反覆咀嚼了一會兒,躁動不安的心一下子沉澱了下來,閉上眼睛道:“嗯,我知道了!”
有了李梔梔踏踏實實的話,小櫻心無掛礙,很快便睡著了。
向小櫻說出自己的想法之後,李梔梔心裏也踏實了下來,很快便也睡著了。
回到守備府,尚佳雖然有些疲憊,卻依舊帶着景秀去外書房消磨了半個時辰時間,待出了一身的透汗,這才沐浴了一番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尚佳起身後打開窗子,開始立在窗前發獃,好熬過自己的起床氣。
正在這時,玉明飛快地跑了過來,一眼看到尚佳正立在窗內,忙小跑跑了過去來。
此時正是最冷的時候,可尚佳烏髮披散只穿着一套白綾中衣長身玉立站在那裏,連玉明看了都替他害冷。
玉明急急行了個禮稟報道:“稟大人,老爺來了!”
尚佳還沒徹底清醒過來,水汪汪的桃花眼緩緩眨了眨,沒有說話。
見自家大人還沒睡醒似的,玉明心中着急,跺了跺腳,又跑了出去,打算以一己之力阻擋住老大人的到來。
雖然有玉明、景秀和天和等人的竭力阻攔,可翰林學士尚天恩大人還是帶領眾隨從闖了進來,徑直進了守備府的內院。
到了內院堂屋廊下,尚天恩一擺手,吩咐隨從都留在外面,他老人家自己進了堂屋。
堂屋裏靜悄悄的,尚佳正懶洋洋躺在他家常躺着的錦椅之中,絲毫沒有起來迎接自家老爹的打算。
尚天恩一見半年沒見的獨生子,滿腔怒火瞬間消失無蹤,眉開眼笑道:“阿佳,爹爹來了!”
尚佳還不是特別清醒,獃獃看了父親一眼,繼續愣神。
尚天恩快步走了過去,拉了張圈椅在尚佳左手邊坐下,細細打量着自己這個寶貝獨生子。
雖然半年沒見,可是尚佳的變化不太大,依舊是老樣子。
尚天恩欣賞了半晌,見兒子清俊依舊,和自己年輕時真是一模一樣,心裏越看越喜歡,心道:我的阿佳生得真的太好了,無論怎麼看,都堪稱賞心悅目啊!
他心情愉快,便起身在屋子裏一邊踱步,一邊慷慨激昂地勸說尚佳:“阿佳,自古以來,講究的都是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你和你娘都得聽我的!當年與李家訂下親事,實在是太倉促了,你娘根本就沒和我商量,既然不是我決定的,那就不作數!京中多得是貴女,你不要着急,天涯何處無芳草,爹爹一定能給你尋找一個十全俱美的天之嬌女……”
可是演說了半日,尚天恩還是沒等到兒子的反應,滿心的歡喜和雀躍逐漸消逝,轉身再看尚佳便覺得很不順眼了。
當爹的都進來半日了,可做兒子的還懶洋洋歪在錦椅之中,兩條大長腿長長地伸了出來,清俊的臉上滿是桀驁不馴和不耐煩,連句話都懶得和自家親爹說,簡直是可恨得很。
尚天恩說了半日,見兒子始終沒有反應,不由怒氣衝天,恨不能過去把尚佳狠狠揍一頓。
只是尚佳如今比他還高,又擁有一身的力氣,功夫又高明得很,他怕是制服不了尚佳。
這樣一想,尚天恩又偃旗息鼓了,預備在守備府安營紮寨做持久戰,好好勸說尚佳與李家那姑娘退親。
天和、景秀和玉明跟着老大人進了內院,卻都立在廊下並不進去。
他們都是打小侍候尚佳,知道老大人和自家大人在外面看着父慈子孝格外和諧,堪稱大周楷模,可是只要父子倆同處一室而又沒有外人,便立刻老子不像老子,兒子不像兒子,罕見和平相處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