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九十章
有些感情是不能預料的,有些感情是情不自禁的。
在崔雲姬反應過來之前,身體的本能已拋棄了她的理智,追隨了她的心。她攬着宛娘,聽着她壓抑的低泣,心痛難遏。那微微顫抖的肩,那輕輕抽泣的哭聲,都化作刀,割破了她的心防,讓她心疼,讓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低下頭,親吻宛娘的發頂,淡淡的發香縈繞在她的鼻息,發質柔軟,雙唇觸碰上去,就像輕軟的雲,哭聲仍在繼續。崔雲姬攬住宛娘的肩,往下親吻她的眼,吮去她的淚。
宛娘的身體僵住了,她不敢置信地睜開了眼。
崔雲姬抬手,遮住她的雙眸,吻往下,落到她的唇上。
她知道,宛娘的經歷坎坷,她是犯官之後,從小就被充沒為奴,因嬌媚絕世的容貌被賣入青-樓,她曾是秦淮河上出名的妓子,在開苞前被林潭十萬兩白銀買下,後來,又做了閔世傑數年侍妾,閔世傑說得再好聽,也改變不了他染指了她。林潭、閔世傑,兩個男人,也許還有更多?
可那有什麼關係?只要宛娘願意接納她,這些不會成為她們的阻礙。她心疼她的身不由己,心疼她命途多艱,心疼她連痛哭都不敢放聲。
那些生命中不公正的對待給她留下的傷痕,她願以自己後半世的溫柔相待去撫平。
唇下的雙唇如此柔軟甜美,崔雲姬忍不住吮吸。宛娘終於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推開崔雲姬,赤紅的眼中是羞憤,是痛苦,是無地自容。
崔雲姬苦笑,她看着宛娘,聲線喑啞:“對不起,冒犯你了。我非有意,情難自已。”不管怎麼說,她都是冒犯了她,這行為,很是可恥。崔雲姬極力將語氣放到低緩溫柔,欲安撫宛娘:“你可否將這裏視作你的家,將我視作家人,不論何時何地何事,你盡可將我作為依靠……”
她盡量說的委婉,但意思是已很明了了。
宛娘剔透如琉璃地雙眸中漸漸染上不敢置信,她艱難地開口:“大人……我……”她在想,要如何拒絕方能不那麼使人喪失顏面。
頓了頓,宛娘垂下眼眸:“並非大人不好,是我配不上,我願是……”
“我知道,”崔雲姬語氣溫和的打斷她,“你的過往我都知道,你本是妓子,后被林潭贖下,成了他的人,之後因閔世傑無意中見到你,驚為天人,多方逼迫之下,林潭走投無路,將你送給了他……”她知道的清清楚楚,兩年前將宛娘接到家中后,她便使人去調查了。
聽她以如此自然且溫柔的說出這些不堪的過往,宛娘臉頰通紅,但她仍是糾正道:“你說錯了,林潭不曾擁有過我。對我驚為天人的是林潭,她視為我天人,珍惜愛護,卻唯獨不曾索取,而閔世傑,不過欲、望罷了。”林潭脾氣不好,總是與她爭吵,說的話狠,但她真的,從來不曾動過她一根指頭。
宛娘的情緒隨着她的話平靜下來,她微笑,笑意仍舊溫婉:“蒙大人錯愛,宛娘感激不已,只是心中早已立誓,願孤燈索影,了此殘生,不敢再盼真情。”
這是一個,意料之中的回答,可當它真的來了,卻是如此的難以承受,崔雲姬皺眉,又緩緩的鬆開,她勉強的笑了笑,甚至不敢再看宛娘。低垂下眼眸,看着素色的坐榻,心痛起先是輕微的,如水波般暈開,直到每個角落,那股密密麻麻的痛意像被喚醒了一般,倏然間強烈起來。
崔雲姬握緊了攏在袖下的手,她仍舊努力保持着風度,仍舊溫柔地對待她心愛的,卻拒絕了她的女子:“你何不再想想?往後歲月還很漫長,孤燈索影未免太自苦了,宛娘,這樣說興許很冒昧,但仍請你相信,我不是最好的,還是個女子,但我能保證必定護得住你平安,必定一如既往地對你好,必定矢志不渝,一心一意。你是否再考慮考慮。”
宛娘沒有任何猶豫地搖了搖頭,崔雲姬的眼角耷拉下去,雙唇抿緊,透露出一種受傷與脆弱。
宛娘低下頭,不忍再看。
半晌,崔雲姬抬起頭,她清澈的雙眸坦然地看着她,故作輕快道:“那就這樣吧,”她安慰她,“這種事勉強不來,你不要有負擔。只是,你尚年輕,早早心死,後面的幾十年如何度過?我不夠好,總有好的人,會遇上的。”
她說罷,也沒等宛娘回復,快速地站起來,道:“時辰不早了,你快些安置吧,我也告辭了。”話音一落,便轉身走了。
她走得飛快,像在躲避什麼,像在掩飾什麼。
宛娘分明看到,崔大人轉過身去后,她的肩膀在顫抖。
她定是,哭了。
宛娘很難受,這個溫柔的女子,被她拒絕傷害之後,仍舊照顧她的心情,仍舊沒有一句責怪抱怨。
該離開了。宛娘默默想道,不論去哪兒都好,就是,不要再住在這裏了。
傷害過她之後,她如何有面目若無其事地賴在這裏。再且,唯有她走了之後,崔大人才能放下她,忘了她。
只是,她該去哪兒?是回臨安,還是留在京師?又或去別的地方?
命若浮萍,這一世,都在飄零。宛娘愣愣地坐着,心中不舍極了。
半晌,她起身轉回內室,脫下外衫,換上寢衣,躺到榻上,卻久久不能入睡。
隔日一早,宛娘起身,她想了一夜,終是決定回臨安去。
她的東西不多,不過半個時辰,都歸整畢了,她的放到包袱里,房中原有的,便放到原處。
接着,便該是雇輛南下的馬車。
正要去請管家來,問一問他何處能僱到可靠的車夫,便看到崔雲姬往這邊來了。
她穿着梨花白的襦裙,發上挽了個低髻,步履從容的往這裏走來。看到宛娘,她笑了笑,一切如常,彷彿昨夜只是一場獨屬於宛娘的夢。
宛娘有一瞬間的恍惚。
崔雲姬很快便走到跟前,看着宛娘,若無其事道:“你哪裏去?”
“我……”宛娘猶豫了片刻,然一想到走前也少不了與崔大人辭行,便也坦然道,“正要去向管家討教,何處可僱到馬車,我預備回江南去,這兩年,麻煩大人了。”
崔雲姬哦了一聲,面不改色,她朝宛娘身後望了望,那裏與平日並沒有什麼差異,卻讓人陡然生出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來。崔雲姬心下悵然,她收回目光,望向宛娘道:“這個不急,且讓我進去坐坐吧。”
宛娘側身讓開,道了句請。
有一種名為疏離的氣氛將她們的距離遠遠推開。
房中都已整理好了,本就放在這房中的物件,宛娘一件都沒有帶走,包括,那隻玉鐲。
崔雲姬的目光在房中掃視了一圈,她回過頭,緩緩地道:“你要去哪裏?”
“臨安。”
“你在那裏沒有親友,要如何生活呢?”
“租一處小院,做些綉活,便可度日。”宛娘回答。
崔雲姬搖了搖頭:“我不是說這個。我不放心你露面市井,更不放心你一人獨居,太危險了。”
宛娘咬唇,低聲道:“我會小心一些。”
崔雲姬嘆氣:“有些禍患,豈會因你小心便躲過?”她認真道,“你不要走,仍如之前那般安心在此。昨夜的事,就當不曾發生過,我什麼,都不會再說,也可盡量不來這裏,讓你清凈。”
她這般說,也的確是這般想的。想比眼睜睜看着宛娘離去,她寧可不說、不看,讓宛娘在她的羽翼下平安地生活。
宛娘沉默,她低頭看着地面,久久未言,就在崔雲姬以為她要默認時,宛娘低聲道:“但你會難過。況且,這裏是你的家,我又憑什麼讓你不來這裏?崔大人,你的好意,宛娘銘感於心,只怪宛娘不識好歹,辜負了您的好意。”
她又拒絕了她。
崔雲姬閉上眼,她道:“宛娘,你說的不錯,我會難過。你是我喜歡的人,你在我家住着,這本是一件很開心的事,但你不喜歡我,我不能來打攪你,我只能站得遠遠的,每日通過詢問僕人來知曉你的情況,這會讓我很難過。”
她睜開眼,目光徑直地看着宛娘:“但是,假若你就這樣走了,我便不止是難過。我會自責,因為我的魯莽,讓我深深喜歡的人遠走,她是一名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這一去千里,若是遇上什麼不測,我一生都會在後悔自責中度過。我還會覺得很痛苦,再也見不到喜歡的人,這必然使我痛苦。我會深深牽挂,夙夜難寐,會時時刻刻地想,你在遙遠的地方過得可好。雖然,你不在這裏,我仍舊會日復一日的想念,仍舊會難過。”
“宛娘,倘若你是為了我不再難過而決定離去,那就留下吧,你留下了,我雖難過,也能感覺到一絲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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