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每當夜裏就寢之前,她總會靜靜躺在榻上,閉上眼,透過腦中回憶,反覆查看屬於周映潔與杜若之間的種種。
她逐漸能感受到,周映潔戀慕杜若的那份單純心思。那感受,既酸且甜,是她從不曾擁有過的。
杜若不該有這樣的下場。可他確實鑄下了許多大錯,險些殺害辛蕊,又擾亂了另一時空的序制,光憑這些,花姥姥便不可能饒恕他。
思及花姥姥,莞莞心念打住,逐漸抽回了神。
姥姥一直沒回西杞,不曉得是否澤蘭王朝那邊出了事?姥姥不回來,杜若的生死便一日懸着。
可姥姥若是回來,必定會要她作個了斷……她不想殺他,一點也不想。
是出於憐憫嗎?不盡然。
是出於同情嗎?或許有那麼一點。
是出於……男女之情嗎?
這一問,她反覆琢磨,始終給不出答案。
莞莞垂掩雙睫,抑下一聲輕嘆,握緊手裏的煙槍,心竟是一陣陣抽疼。
她始終沒再來見他。
寂寂深夜,杜若側卧在冰冷的地磚上,燁然如火的雙陣,直視前方那面磚牆。
入夜之後,地磚便冷如冰,而他的心亦然。
日復一日,他等着她來,可她再也不曾現身於囚房。
莞莞對他,只有同情與憐憫,經過這一遭,他總算釐清這件事。
他已不想知道,她體內屬於周映潔的那一半魂識究竟還愛不愛他,因為那已無關緊要。
無論是周映潔,抑或是莞莞,興許她們從來不曾真正愛過他,她們給的,不過是憐憫罷了。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
杜若重重地閉起眼,橫擱在胸前的那一手慢慢攏握成拳,指節緊得幾乎泛白。
驀然,囚房大門傳來一聲震響,他微怔,再睜眼時,門已大敞,一陣風颳了進來,矮案上的燭火,啪地一聲驟然熄滅。
杜若正欲撐起身,只見黑暗中,一道黑晃晃的人影逐步靠近,他心下一凜,尋思着是否該率先反制對方。
一隻手猝不及防地按上他的肩,他陣光微眯,殺氣倏起,正想反手給對方一掌,耳際卻劈落一道熟悉的聲嗓——
「是我。」
杜若大震,再抬眸時,矮案上的燭火已重新亮起,來者的面貌再清晰不過。
怎麼會是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一夜,莞莞始終輾轉難眠。
她側身而躺,背朝着榻外,長發披散下來,如滿床流墨。
這裏是西杞皇宮的偏殿,過去亦是芸姥姥的寢居,她睡了好長一段時日,卻也不覺有什麼,偏偏今夜特別反常,怎麼也無法入睡。
隱隱約約地,她一連作了幾個夢,夢裏有她,有杜若……還有那個陌生的師尊。師尊說了什麼,她聽不真切,可杜若說的話,卻是異常清晰。
他說:「只要殺了我,你便能回去當你的芸姥姥,你的天劫便得以解開。」
她滿目茫然,手中不知幾時多了一把金劍。恍惚中,她認出那把劍,竟是懷沙王當年刺進芸姥姥胸口的那把金劍。
花姥姥嚴厲的嗓音自遠處倏然響起:「莞莞,殺了他!」
所有的人都在逼她,包括杜若自己,亦不停催促她動手。
莞莞慌了、亂了,她想扔掉手中那把劍,可她的手怎麼也松不開。
她看見杜若靠過來,主動將劍尖擱在他喉前,絕美的面龐噙着一抹無謂的笑。
不!
莞莞睜開雙眼,立時折腰坐起,下一瞬,她愣住。
一把劍正抵在她頸部前方,只差幾寸之距,便要劃上白嫩肌膚。
出事了!這念頭方閃過腦海,莞莞一抬眼,便對上那雙熟悉的幽深美目。
杜若靜立在榻邊,手舉長劍,面色溫潤而淡漠,見狀,她一凜,總算明白外頭出了什麼事。
有人闖進西杞皇城,意圖救出杜若!
彷彿看穿她心思似的,杜若說:「不是形天。」
莞莞聞言一愣。他怎會……猜透了她的心。
「是梓襄。」杜若又道:「在我之後,梓襄也逃出了西杞,後來輾轉去了北燕,換了杜蘅這個名字,與我一樣,忍辱負重十多年……這一回他藉助北燕女皇之力,隨同北燕最精銳的一批刺客,闖進西杞來救我。」
不對,這話不對。莞莞隨即意會過來,倘若是雙生子之一的宋梓襄,他是從何得知杜若被囚在西杞?
他們兄弟倆已分散十多年,早該斷了聯繫,沒道理宋梓襄竟會知情,這背後肯定有其他人在操縱。
但眼下情勢已不容莞莞繼續深入推敲,杜若手中的劍就抵在她頸前,只消一個使力便能了結她。
莞莞忽而想起了方才那場夢,對比眼前這一景,她不覺諷刺,反而有抹鬆了口氣的如釋重負。
「不怕嗎?」杜若見她眉眼未動,嬌顏從容,不禁想問。
莞莞未語,只是搖了搖螓首。
杜若低垂美目,沉沉地凝視她片刻,驀然將手中的劍往她手邊一扔,淡淡說道:「殺了我。」
莞莞僵住,水眸瞪圓。他……他這是在做什麼?
「你對我並無情愛,應能毫不遲疑的下這個手。」杜若說。
「既然我們是彼此的劫,除非其中一方死,否則此劫無解,那就由你來殺了我。」
他竟然主動求死……就與夢境中的情景相同。
她瞪着那把劍,眼睫不斷顫動,縴手緊揪住錦被,渾身起了一陣惡寒。
「莞莞,殺了我。」杜若聲嗓溫潤地做出請求。
莞莞僵了許久,下一瞬卻起身下了床,指着寢宮門口,說:「你走吧,就像過去那樣,逃得越遠越好,別再被花姥姥找着。」
杜若直勾勾地望進她眼底。「我不走。」
她心口發顫,惱問:「為什麼?」
「宋氏一族是叛徒,理當該誅,我們兄弟倆胡塗了十多年,也夠了。梓襄還不清楚我父王的罪,可他不像我,盜走芸姥姥的權杖,一心想殺了芸姥姥的轉世。他的罪不及我,我應該一死,為這場亂局做個了斷。」
「你們是雙生子,他也可能是神人預示中的暴君,花姥姥一樣不會放過他,你自願戴罪受死,又能如何?」
「我知道自己早晚要死在你的手裏,梓襄讓我來殺你,我不過是虛應他,其實我是希望你能動手殺了我。」
「杜若!」莞莞急了。
「我說過,我不需要你的憐憫,所以,趁着梓襄還未發覺,你殺了我吧。」話落,杜若主動拾起榻上的長劍,遞向她的手。
莞莞面色一白,穿着淡紫輥邊中衣的身子,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
為何每個人都要逼她殺了他?就連他也不例外!
「莞莞,殺了我。」杜若遞過長劍,俊麗面龐含着暖笑,不似送死,倒像是終於如願以償。
莞莞探出顫抖的縴手,接過那把劍后,往地上一扔,而後抬起臉,隔着一雙淚眼與他對望。
「……我辦不到。」她像是耗盡了力氣,才吐出這幾個字。
「為什麼?」他目光灼灼的問。
「杜若,別再逼我了……不管是周映潔,還是莞莞,我們都辦不到。」
「可這段日子,你沒再來見過我。」
「……因為就連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對你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思。」
下一瞬,莞莞被拉進他的胸懷,心貼着心,緊密相擁。
「跟我走。」杜若緊貼着她冰涼的嫣頰,湊在耳畔低喃。
莞莞心口一俘,縴手緊揪住他的腰帶,在他懷中僵了許久,才略帶DM咽地說:「我不能背叛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