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8月21日早上六點,久旱的城市終於迎來了這個夏天的最後一場雨,綠豆大的雨點轟轟隆隆地鋪天蓋地而來。
傍晚,雨霽初晴,天空碧藍如洗。
高速公路上,一輛黑色的商務車勻速行駛,以明顯慢於其他車輛的速度奔向這座城市最繁華的中心。
車內,年過四旬的白尺半躺在座椅上,緊閉的雙眼下有着濃重的青色陰影,化妝師抿着嘴一層一層地給他上妝,始終無法掩蓋白尺從骨子裏透出的疲憊。
經紀人張宇看着白尺脫皮乾裂的嘴唇,翹起的嘴角,氣道:“你還有心情笑,以你現在的狀態,今天晚上你就成了送到主持人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白尺不方便張大嘴,說話時嘴咧得長長的,聲音依舊溫潤好聽,咬字也是清楚的,“二十五周年這麼特別的日子,總得爆點猛料才對得起跑來現場的觀眾。”
張宇心裏頓時打起了鼓,“你打算爆什麼料?太刺激的可不行!”
“別緊張,我有分寸。”悲傷和喜悅同時出現在白尺臉上,讓他俊美的面龐變得有些詭異,“二十五周年的主題是《困獸》,我不會砸了他的招牌。”
張宇是白尺的經紀人,更是他的好朋友,沒有人比他更了解白尺的一切,“你還是忘不了他。”
白尺睜開眼睛,睫毛有些濕潤,眼中自是一片清明,想起被牢牢刻在記憶里的那張雌雄莫辯的容顏,心裏好似打翻了酸甜苦辣的調味瓶,各種調料還沒摻在一起,想像中的味道大概是苦澀里藏着一丁點甜蜜,“哼,誰讓他的毒舌和他的臉一樣讓我刻骨銘心,要忘記他,我怎麼也得再活夠二十五年。”
張宇在心裏抱怨,別說二十五年,就算是再過三十五年也沒用。
白尺在俞參商離世后,一旦得空,就翻閱俞參商的寫真,看他演過的電影,聽他的歌。
張宇和白尺不一樣,他從來沒有刻意地去看、去聽、去想與俞參商有關的一切,以至於他此刻想起俞參商,腦海中浮現的除了最後一次見面時那雙黑的讓他覺得陰鬱的眼睛外,再無其它。
張宇借音樂打破車內沉的讓他發慌的安靜,播放出的音樂偏偏是那首在他與白尺的旅途中,曾播放過千萬遍的歌曲——《困獸》。
這首歌幾乎是俞參商離世后,留給白尺一人的有形化身。
“……風聲呼嘯撕裂樹影,如刀刮過耳畔。步態優雅翻山越嶺,尋找鮮花遍野……獸吼昂揚長尾如鞭,眨眼變成殘喘。白花漫野小河潺潺,流着紅色的血。山那邊,高山依舊綿延,湖那邊,泉水或許清冽……”
張宇記得白尺曾在醉酒後說過,這首歌里有俞參商的夢想和所有掙扎,而在俞參商離世后,它漸漸成了白尺一個人的掙扎,且再與夢想無關,歌里歌外,從始至終,白尺都是困獸。
張宇不知道,之後還有一句話被白尺藏在了心裏,在俞參商離世后,他一直甘之如飴地做着俞參商的困獸,一頭幸福而又悲哀的困獸。
白尺的呼吸漸漸輕了,二十多年的風雨起落沒有給他的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唯有眼角的細紋告訴張宇,白尺從未逃開歲月的侵蝕,也在一點點老去,他終於不再是那個就算連續幾天不睡,也能生龍活虎地活躍在鏡頭前的年輕人。
張宇希望白尺能睡得久一點,等一會參加《巨星有約》的現場直播時,他才能打起精神,應付主持人的刁鑽提問。
這是自節目開播以來,《巨星有約》的三層演播廳第一次真的座無虛席。《巨星有約》節目八點開始現場直播,還不到七點半,觀眾們就都到了現場,拿在他們手裏的,大多是白尺的簽名海報,有唱片的宣傳海報,以及電影、電視劇的劇照。其中最令大齡粉絲懷念的,是張被一個中年婦女拿在手裏的海報。
海報上有兩個年輕男人,他們一個笑得張狂青春無限,一個板著臉沉靜的像一潭深水,是那麼的相得益彰。海報的右下角有兩個人的簽名,白尺&俞參商。那時,白尺的簽名還稚嫩青澀,不見後來的華麗,簽在他名字旁的“俞參商”三個字卻已露出了一股大腕兒味,瀟洒霸氣。
她身旁的少女好奇地打量着中年婦女手中的海報,“大姐,站在白天王身邊的帥哥是誰呀?”
中年婦女說道:“他是俞參商,當年和白尺以組合的形式出道,這是他們第一張專輯《困獸》中的海報。聽說這次周年紀念的主題是《困獸》,我就把這張海報帶來了。”
少女小心翼翼地從中年婦女手中接過海報,目不轉睛地盯着俞參商的臉看,“他這麼帥,我怎麼從沒聽說過他,是後來退出娛樂圈了嗎?”
中年婦女仔細斟酌着每一個字,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麼,打擾了那個長眠地下的人,破壞了他給少女留下的好印象,“他沒有退出娛樂圈,後來‘困’組合解散了,沒過幾年,俞參商就出事故死了。”
自殺這個詞留給人太多的遐想空間,總是給亡人套上了各種各樣讓人窒息的枷鎖。中年婦女在談及俞參商的死亡時,喜歡用和白尺一樣的形容,出事故死了。這種世人無法控制的死亡方式充滿了無奈和悲涼的味道,斷了好事者毀滅般的齷齪猜想,絕了緬懷者一次又一次的醜事重提。
少女說:“真可惜。”
中年婦女鬆了口氣,胸口騰起的是一種久違的,維護偶像后產生的驕傲感覺,可想起那個早早就離開了的人,眼眶倏地紅了,喃喃道:“是啊,特別可惜。”
主持人的介紹無比冗長,白尺登台的剎那,粉絲們此起彼伏的掌聲如潮水般向他湧來,沐浴着舞台上炫目的燈光,讓他極度疲憊的身體產生一種暈眩的感覺。白尺鎮定地向觀眾們問好,和主持人劉曉寒暄了幾句,端正地坐在紅色沙發上,右手按住有些發抖的腿。
“很高興能請到白天王參加我們的《巨星有約》,並以出道二十五周年為主題,策劃這期節目。”劉曉笑得說道,“我一直很好奇,你為什麼要以《困獸》作為這次的主題?”
熟悉的伴奏響徹演播廳,白尺笑得溫和,“因為《困獸》是我出道第一張專輯的名字,也是其中主打歌的名字,從出道至今,它一直都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
劉曉問道:“是因為這首歌是俞參商作詞作曲嗎?”
白尺點點頭,“當然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這首歌本身的價值,我始終覺得《困獸》的旋律很好聽,歌詞也很棒。”
劉曉從桌子上翻出一張海報,這張海報與中年婦女手中的那張海報是同一張,只是沒有簽名,“你願意和我們談談組合‘困’,談一談《困獸》這張專輯嗎?”
白尺繼續點頭,“好。”
演播廳的大屏幕上開始播放《困獸》這首歌的mv,伴奏結束了,西裝革履的白尺站在牢籠之外,與牢籠內穿着白底黑點的豹紋裝,眼睛一片幽藍的俞參商隔着鐵網對望,引起了現場女粉絲們的陣陣尖叫,而尖叫過後,就有了停不下來的,細細小小的啜泣聲。
白尺沉默了片刻,直到胸口的冷意被滿滿的回憶烘暖了,這才語氣輕快地說道:“這支mv中需要有人穿着豹紋裝四肢並用的在雪地里走路,當年拍這支mv的時候,我們兩個都不想扮演這個角色,吵過一架。”
劉曉猜測道:“是你吵贏了?”
熒幕上,俞參商打扮成雪豹的樣子,一步步踏在雪地里,白尺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抹身影,“沒有,我們被經紀人罰一起學用四肢走路,由於參商行走的姿態完美滿足了導演的期望,他堅持讓參商扮演雪豹。對了,當年給我們拍《困獸》mv的導演就是孫良。”
眾人一陣唏噓,時光荏苒,當年的孫良已成了一個拍電影必得獎的著名導演,白尺也成了包攬了各種獎項的影視音三棲巨星,唯有俞參商一個成了只能存在於熒幕上的黑白身影。
現場的氣氛實在太過沉悶,劉曉拿出一張手繪的海報,穿着馬甲、半身長裙的俞參商側身站在別墅前的院子裏,左耳朵上別著一朵紅玫瑰,掀起裙角的動作做得奔放撩人。站在窗檯前的白尺只露出上半身,手撐着下巴,垂眸注視着俞參商,嘴角帶笑。
劉曉問道:“你還記得這張手繪海報畫的是哪支mv中的場景嗎?”
這張海報畫得實在太逼真了,彷彿把當年的俞參商帶到了白尺眼前,他忍不住探身拿過劉曉手中的海報,“是《雨舞》,拍這支mv的時候,我們也吵架了。”
劉曉說道:“你當年和俞參商一直吵架嗎?”
“唔,吵架的次數比朋友多很多,比敵人少一點,不少粉絲都開玩笑說,我們的人氣是吵出來的。”沉浸在回憶中的白尺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容,“沒辦法,那時年少輕狂,誰也不肯穿着女人的衣服在對方面前跳這種舞蹈。可吵着吵着,我們就開始搶着穿女裝跳舞了。我那會擔心他穿女裝會有人把我們當男女組合,至於他為什麼突然轉性,我現在都沒想明白。”
劉曉想了想,說道:“後來由他穿女裝跳舞,也是因為他的動作比你做的好看嗎?”
白尺婆娑着海報中年輕男孩的面容,笑道:“怎麼可能,選他是因為導演覺得他穿裙子比我好看。”
劉曉煽情道:“今天也是俞參商的生日,如果他還在,你想對他說什麼?”
“我們再成立個組合唱歌吧,我保證,不管你說什麼話刺我,我都不會再跟你吵架了,順着你就跟順着自己老婆似的。”白尺頭暈得厲害,本能地說了這麼一句,惹得幾個老粉絲嚎啕大哭。
告別傷感的氣氛,白尺與劉曉不再繼續與俞參商、《困獸》有關的話題,順着白尺的事業發展的軌跡從過去聊到現在,直到說起他新拍的電影《重生以後》。
節目的尾聲,劉曉問及了一個白尺近年每次上節目都會被問到的問題,“白天王,你有喜歡的人嗎?歌迷、影迷都很關心你什麼時候結婚。”
這會兒白尺整個人渾渾噩噩地,只剩下喜歡二字不停地在腦內回放,“我喜歡的人就是俞參商啊,但是,他已經死了……還是被我害死的……”
“啊!”
“天吶!這是怎麼回事!”
……
一句低到讓人很難聽清的話在演播廳里激起了千層浪,然而,引起恐慌、喧嘩的並不是如重磅炸彈般的話語本身。
一切喧囂只因為——白尺,這個幾乎是為表演、為音樂而生,整日為事業奔忙,曾給他們帶來很多快樂,讓他們覺得幸福的一代巨星在《巨星有約》節目接近尾聲時,倒在了舞台上,再也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