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9.第 379 章

379.第 379 章

每上春泥向曉乾。花間幽鳥舞姍姍。年華不管人將老,門外東風依舊寒。

投簪易,息機難。鹿門歸路不曾關。羨君早覺無生法,識破南柯一夢間。

——《鷓鴣天》曾覿

不覺間,將到端午,天氣轉熱,這一日,因夜來略灑了幾滴春雨,早上醒來,地上便有些潮潤潤的。

近來唐毅雖留於京中,卻也每日在外行走,十分忙碌。

只因先前趙永慕從六部、監察院等處各自抽調了許多精幹好手,是以眾人每日相聚,跟隨唐毅各處走動,掌學熟悉海疆等事,去的最多的兩處,自是兵部跟工部,尤其以工部的軍器局為要。

這軍器局原本雖存在,然而廢殆已久,縱然有些聰明好手,只因朝廷並不重視,因此只也廝混度日,誰知後來兵部跟工部聯手,才叫眾人打起精神來,一時竟是前所未有的熱鬧。

只畢竟手生心急、且因倭人暗中破壞,不慎出過些事端,幸好朝中自有人掌着,且前些日子東海一戰中戰敗倭國,令上下士氣更且大震。

故而這些時日來,自先前的鎮海大炮、簡便火銃之後,更造出許多新奇火器物件來,只不過有的可用,有的上手略難罷了。又從全國各地招賢,請了許多擅弄火藥的能工巧匠,集思廣益,如虎添翼,已經漸漸成了氣候。

只是唐毅雖然在外忙碌,但畢竟每日都能回府,也算是闔家團聚,他每日得見嬌妻愛子們,這情形當真是前所未有之和睦融洽。

然而不覺間,眼見又將到了啟程之期,府中懷真唐夫人等雖然極有默契,從不當面提及,然而小瑾兒卻不知從何處聽來了,時常私底下便問唐毅:“爹爹又要離開小瑾兒么?”相比當初才回來時候的抵觸,此刻小瑾兒對唐毅自是萬般戀慕,童真無邪,讓唐毅不禁微微黯然。

幸而小瑾兒雖然年幼,卻耳聞目染、又被他教導,竟跟尋常孩童不同,隱隱透出果斷沉穩之風,雖然難捨父親離開自個兒,卻也不似先前那般、時常愛落淚大哭了。

是日,唐毅自工部同幾個人手出來,正好兒天又落雨,眾人彼此撐傘,邊走邊說。

至門口上分別,唐毅正欲回府,轉身之時,卻看見身後不遠,停着一頂轎子,有一人正躬身而出,遙遙看他。

旁邊一名小廝撐着油布紙傘,那傘下之人抬頭相看,雙眸如星,俊眉修眼,卻又有幾分寧靜恬然。

兩人的目光隔空相對,那人望着唐毅,微微一點頭,便往前而來。

原來此人,正是凌絕。

凌絕拱手行禮,道:“大人有禮了,可否借一步說話?”

唐毅見他冒雨前來,知有要事,便一點頭。

當下兩個人各自乘轎,沿路而行,不多時來至一所酒肆之上。

因為落雨的緣故,店內酒客稀少,只有幾名客人擠在一樓閑話避雨,見他兩人進來,都覺眼前一亮,瞬間竟噪聲皆無,只等他們上了樓,才又紛紛低語起來。

小二引着兩人落座,又極快地佈置了幾樣清淡小菜,一壺美酒,便識趣退了。

凌絕把玩着手中的青瓷杯,親生道:“今日冒昧來擾,望大人勿怪……我前日已經回到翰林院,才知道這段日子來竟錯過了這許多事。”

唐毅端詳他,距離那一場驚心波折畢竟已經月余,眼前的少年也不再似先前一般,通身那偏執激烈的鋒芒消退許多。

且不再似昔日一般憔悴消瘦,眼神雖仍透着幾許沉鬱,然自來的風度清絕。

依舊是天生瀟洒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若玉樹臨風前。

凌絕見唐毅默然,便又問道:“近來我看大人忙碌異常,不日似要離京?不知此番所去,要耽擱多久?”

唐毅道:“總要兩三年時候。”

凌絕點了點頭,忽地說道:“我看六部之中各有人手跟隨大人聽調,他們也都是要往海疆而去的?”

唐毅點頭道:“多半都是,還有些在京內。”

凌絕忽道:“聽聞眾人都是精挑出來的好手?”

唐毅不知他因何竟同自己說起這些來,原本他還以為凌絕是來說私事的,聞言不由按捺詫異,只道:“有些是皇上欽點的,有的是我自己挑的。都還頂用。”

凌絕一笑,竟望着他道:“我雖自知材質平庸,然而也禁不住被大人忠君報國之心所感,因此也有意加入、從此在唐大人麾下聽命,披肝瀝膽,無有不從,只不知是否有這般榮幸?”

唐毅大為詫異,凝視着凌絕:“你可是當真的?”

凌絕本是個極聰慧通透之人,然而他一來是駙馬的身份,二來“大病初癒”,何況凌景深愛逾性命,又怎捨得放他出去受苦?何況先前經歷過那種種事情,如今他的用意,實在……

凌絕轉開目光,看向別處,隔了會兒才道:“大人若是擔心我哥哥那邊兒,以及公主,還請放心,我既然跟大人開口了,便已經是無礙。何況是我自個兒的命,我自個兒的路,自然是我來選擇。若是大人不嫌棄凌絕愚木笨拙,凌絕願意鞍前馬後聽候差遣,務請大人不棄。”

凌絕說到這裏,便站起身來,向著唐毅認認真真作了一揖。

唐毅心底震動,卻靜靜地仍是端坐未動,見凌絕行禮完畢,才說道:“你……”本欲提起往事,才問一句,卻又暫停。

此刻窗外落雨越發大了,嘈嘈雜雜,依稀又有行人踩水而過的聲響,顯得室內格外靜寂。

凌絕見唐毅遲疑,仍是面色平靜,道:“知道大人事務繁忙,不敢多擾,若大人決定了,叫人去翰林院或者府里說一聲兒便是。”說完之後,便又行了禮。

凌絕才欲離開,唐毅終於道:“凌駙馬。”

凌絕止步,唐毅望着他,道:“你可放下了?”

凌絕聞言方回眸,停了一停,才垂眸念道:“投簪易,息機難。鹿門歸路不曾關。羨君早覺無生法,識破南柯一夢間。”他念罷之後,唇角一挑,徑直離去。

唐毅走到窗戶邊上,垂眸往下看去.

卻見凌絕慢慢走出酒樓,守在門口的小廝忙撐起傘,凌絕徐步而行,正欲俯身進轎子,忽然若有所覺,便轉身,抬起頭來往這邊兒看來。

兩個人目光隔空相對,唐毅忽見傘下凌絕向著他一笑.

——自從唐毅回京來,就從未見凌絕笑過,此刻見他這般展顏,就如冷雪消融於暖陽之輝,春來冬去,連眼前的雨都無端旖旎風情起來。

剎那間,唐毅忽地覺着這幕場景有幾分熟悉,竟彷彿是在哪裏見過似的,然而他思來想去,卻仍是想不到,便也罷了。

那邊兒凌絕入了轎子,自行去了。

唐毅正欲離開,忽地身後輕微的腳步聲響,他並不回頭,也知道所來何人。

果然,便聽凌景深的聲音,道:“小絕同你說的,可是他想出任海疆使之事?”

唐毅回過身來,點了點頭,又看滿桌酒菜未動,便笑道:“不吃怪可惜的,你要不要用一些?”

凌景深緩緩落座,雖滿桌珍饈,卻也有些無法落箸,只問:“你可答應他了?”

唐毅道:“還以為你都聽見了。”

凌景深苦笑:他聽聞凌絕來見唐毅,便匆匆趕到,見凌絕自去了,雖隱約猜到凌絕同唐毅說的是什麼,卻着實沒趕得上聽。

唐毅見景深來了,索性問道:“他怎麼會有這般念頭?出任海疆使可不是好玩兒,他從小都在京中,養尊處優,只怕經不起那樣的苦楚,且受苦還是其次,弄得不好,還有性命之憂。”

凌景深幾許無奈,停了停,方道:“自從那件事後,小絕……竟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雖看着極穩妥,彷彿比先前好了似的,可我、仍是有些擔心。”

唐毅道:“既然說穩妥,又如何擔心?”

凌景深道:“舉止形容,的確都比先前沉穩了些,且絕口不提過去之事,據我所見,倒的確是好了。”

唐毅微微一笑:“既然一切如你所料,你就該放心。常說知子莫若父,如今,倒也是知弟莫若兄了。”

景深輕輕嘆息:“可知我、也是捏着一把汗的。”

景深說著,轉頭看向窗戶上那成串隨行的春雨成簾,眼前朦朦朧朧,便想起那日他往唐府之事。

當日,凌絕一心要取噬月輪,景深何等之人,如何猜不到他想做的是什麼?然而凌景深從小最疼凌絕,從來不忍忤逆他任何心意。

且景深知道凌絕的心意,一旦他決定了的,不達所願,便誓不甘心。

因此才來尋唐毅,彼時,兩人便定下一計。

只先叫匠人秘密地造了一個假的噬月輪,當日便假裝到手,於凌絕面前跟唐毅演了一場戲。

原本的安排是,倘若凌絕無法被言語所動,兩個人就故意動起手來,最好到刀劍相向,無法挽回的地步……最好可以逼得凌絕選擇,主動放棄。

只是唐毅想不到,凌景深表面雖是這般跟他商議的,事實上,卻假戲真做成那種程度……然而這也是凌景深太懂凌絕性情的緣故,知道若不是非常手段,又怎能讓如此偏執不悟的凌絕甘願回頭?

當時凌景深對他說道:“小絕是我的親弟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甚至比他自己更了解他自己,如今他是悔恨交加之故、迷了雙眼,然而我知道,最終他一定會明白,對他來說至為重要的是什麼。”

唐毅只以為他所說的是手足情深,並沒想到景深當真用自己的性命去博。

凌景深想了會兒,忽地輕輕笑說:“是了,其實還要多謝懷真。”

唐毅也一笑道:“可知她當初也不知那香的用處可有多大呢?”

原來凌景深跟唐毅兩人定計之後,凌景深忽地想到一事,便問道:“上回想要用在那倭國細作身上的曼陀羅香,懷真此後可調過?”

唐毅見他忽地提起這個,便猜到他的用意,因說道:“你莫非是想用此香?卻又有何用?不過叫人狂夢一場罷了。”

凌景深若有所思道:“縱然有你我做戲,然而畢竟……我只是覺着,倘若讓小絕覺着自己願望達成……”

唐毅有些觸動,回頭便才又跟懷真商議。

那天景深去后,兩人回房后說了此事。

唐毅因知道此香難調,生怕懷真為難,不料懷真聽了,便道:“之前因你們求用,卻不可得,後來我也思量過幾次,正已有了個念想兒,如今你說要這般用,倒是可以試一試。”

因此懷真耗了數日時間,果真便調了一味香出來,用一個琉璃瓶子妥當地裝着,只對唐毅道:“這個香,不至於叫人發狂,卻會循香而順遂自己的心意,陷入幻境而不自知,原本我覺着並沒什麼用,可聽你說來,就拿去一試罷,若老天庇佑,便是造化了。”

唐毅小心接了過來,心底籌劃如何安排,又問懷真:“這個該叫它什麼香,就叫曼陀羅香么?”

懷真搖了搖頭:“雖是自那個脫胎而來,卻並不是那個了,且我想着……”她思忖了會兒,忽地若有所思道:“不如就叫做‘南柯一夢’罷了。”

唐毅凝視她的雙眸,便將懷真擁住,道:“不錯,就叫‘南柯一夢’。”

是以當時,景深不惜自戕——然而他因在鎮撫司從事,見過多少生生死死,自知道該如何避開要害,只想求凌絕一個清醒罷了,彼時那“南柯一夢”便藏在假的噬月輪中,先前被凌絕緊緊握住,早熏染而不知。

凌絕眼見哥哥這般,又昏迷在那南柯一夢裏,果然見了自己所見,感了自己所感。

然而又有誰知道,所謂的“南柯一夢”,到底是夢,是真?

或許於他而言,在夢境之中那一刻的相遇……便已經是最難得的“真”了。

唐毅跟凌景深說了半晌,才相偕出了酒樓,侍從們撐了傘,唐毅自己拿了過來,才欲邁步,忽地抬頭看了一眼那酒樓之上——

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來,為什麼方才覺着凌絕那抬頭一笑很是眼熟。

原來,在若干年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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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花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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