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雪落無聲,樓上樓下,相顧一笑。

林沉舟抬手招了一招,那邊小唐進了樓來,上了二樓。這一層正是各色案卷書冊積存的地方,雖也有人在辦公,卻靜悄悄地,都在各忙各的。

林沉舟仍靠在欄杆邊兒上,遙遙回頭看他,道:“正想着你該來了,可巧就到了。”

小唐徐步上前,問道:“恩師找我有事?”

林沉舟搖頭,道:“只是見今年這雪來的格外早些,倒是叫我想起了一個人來。”

小唐略一思忖,笑道:“恩師莫非又想起那位‘不可拖欠’大人么?”

林沉舟聽了“不可拖欠”四字,想起應蘭風跟他們要銀子時候的故事兒,竟大笑出聲,笑罷負手又道:“你果然跟我心念相通,不錯,我正是想着他。”

正這會兒一位同僚捧着卷宗經過,見兩人談笑風生,便笑問道:“林老跟小唐說的什麼這般熱鬧,怎麼又像是說在想什麼人呢?”

林沉舟道:“確是在想一人,還是一個妙人。”

那人起了興趣,把手頭的卷宗一合,沉吟問道:“哦?不知此人竟是如何之妙?能叫林老如此稱讚的,恐怕真非凡人也。”

原來眾人都知道林沉舟素來嚴苛,等閑不會稱讚什麼人物,若真入了他的法眼叫他記掛着的,那必然非泛泛之輩了,說話間,一時又有幾個監察院的人放下手頭事務,聚攏過來,等林沉舟開口。

林沉舟笑道:“其實我也不知他究竟是非凡之人,亦或者只是一個俗之又俗的人罷了……”

眾人不解,紛紛地問:“這是怎麼說的呢?既然是林老口中的妙人,又豈能是個俗之又俗的角色?”

林沉舟同小唐對視一眼,心意相通,便含笑道:“他的為人如何且不說了,有道是‘文如其人’,我如今只說他寫的一首詩,給大家看一看到底是如何的。”

明軒堂內鴉雀無聲,眾人屏息靜氣,都等着聽林沉舟說些什麼。

林沉舟回身,抬眸遠望,欄外風吹着雪,揚揚洒洒,漫天飛舞,整個宇宙彷彿已成冰雪世界。林沉舟的目光越過那細密的雪片,眼前卻又浮現在泰州城外告別的情形:當時他面帶不屑笑意,在馬車中徐徐展開捲軸,那行雲流水似的行書緩緩出現……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卷地雪紛紛。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那份驚艷之意,此刻猶然。

小唐離開明軒閣之時,樓上眾人兀自在交口讚歎,感念不已,監察院的人歷來消息最為靈通,交際的人又廣,料想不出兩日,“應蘭風”的名頭便要傳遍整個京城了。

小唐笑了笑,正要出門,身後一名侍者趕着上來,雙手中捧着一柄油紙竹傘,道:“唐大人,外頭雪越發大了,還是拿着這傘罷了,免得雪水冰涼,傷了身子。”

小唐看着對方,溫聲道:“你有心了,多謝。”

那人見他應了,忙把傘撐開來,才又恭敬遞給小唐手上,小唐接過,向他笑着一點頭,撐着傘便才離開reads;。

那侍者站在門口凝視許久,才復回到堂內。

小唐獨自一人,撐着傘出了門,他的小廝們先前正躲在門房裏吃茶等候,見他出來,忙牽了馬來伺候。

小唐正要把傘收起來,忽然目光一轉,望見右手邊沿着監察院的外牆,煢煢地來了一人,一身黑色的斗篷,隨風飄搖,卻也是沒戴帽子沒撐傘,大約是且走且想事兒,也沒發覺前方有人。

小唐見了,又是一笑,等大人走的略近了些,才咳嗽了聲。

那人猛地聽見聲響,抬頭一看,頓時眼中流露驚喜之色,笑着連連拱手作揖,道:“失敬失敬,我竟沒看見唐大人在此,還請原諒我失禮之罪。”

說話間便走上前來,小唐也不答話,抬手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捶了一下,道:“我眼睜睜地看着你過來了,想些什麼呢?竟然如此的目中無人?”

那人哈哈笑了兩聲,道:“可巧了,正是在想你。”

小唐便挑眉,道:“你想我做什麼?”

那人道:“想你什麼時候回來……好請我吃酒去。”

小唐聞言,便也哈哈笑了兩聲,道:“凌景深,你果然不是惦記我,是惦記我的東西呢!怎麼,這段時日缺了酒肉吃么?刑部的俸祿竟沒發給你不成?”

凌景深搓了搓手,道:“發是發了,你是知道的,我吃得快。”

小唐忍笑瞪了對方一眼,回頭就對小廝吩咐道:“回去跟家裏說一聲兒,我暫且不回去了。”

小廝領命而去,小唐才又對凌景深道:“今兒被你逮到了,也是沒法子,也罷!想吃什麼了?”

凌景深聞言,探臂將小唐抱住,笑說:“天這樣冷,又下雪,咱們去興澤樓吃滾滾地羊肉鍋喝燒酒倒是最好的。”

小唐轉頭看他,思忖道:“你今兒來監察院,總不會沒正經事兒,只為找個陪你吃酒的人吧?”

凌景深搖頭,正色道:“說哪裏話?哪裏是為了找個陪我吃酒的,想陪我吃酒的人從監察院能排到東華門去,我還懶得理呢……我是找個能請我吃酒的!正好遇上你不是?真是有緣啊有緣。”

凌景深感嘆着,左手攔着小唐,右手在他肩頭又拍了拍。

小唐笑道:“是啊,真是孽緣啊孽緣。”

兩人相扶相攜,並肩而行,說說笑笑,不多時便到了興澤樓,夥計們都是認得的,忙請兩位上樓,擇了極好的雅座坐了,因下雪,樓上人極少,顯得十分清凈。

凌景深把窗戶推開,看着外頭一片瓊瑤匝地雪白世界,不由贊道:“好好好,來了這麼多次,這一遭兒最合我的心意,景兒好,人也好。”說著又看小唐一眼。

小唐在他對面坐了,聞言便戲謔道:“你忘了最要緊的一件,是要菜好,不然我們的凌典獄可也是不依的。”說著舉手便要倒茶。

凌景深正哈哈大笑,見狀忙搶了去,道:“哪裏能讓東主兒給斟茶的道理?少不得我殷勤些reads;。”

兩人舉杯先喝了口熱茶,小唐才問:“這多日子不見了,你都在忙些什麼?”

凌景深道:“不過都是些雜七雜八的,沒有什麼正經事,倒是前些日子,從泰州押解來一員死囚,居然是前些日子綁了京兆尹家孩子的那個,我怎麼隱約聽說跟你們有關?”

夥計們上來加水添湯,很快流水般地又把些碗碟菜蔬等上齊了,滿滿地擺了一桌子,又問要不要燙酒,凌景深道:“我喜歡喝冷冷的,給唐大人燙上。”

小唐道:“你這也算是怪癖了,人家都喜歡把燒酒也燙的熱滾滾的,好暖肚腸,你倒是正相反,竟喜歡喝這冰涼的。”

凌景深道:“你不懂這道理,鍋子本就是滾燙的了,正要涼涼的酒水來配才對,這叫做‘冰火兩重’。”

小唐忍不住笑:“原來這就叫做‘冰火兩重’……”

夥計忙又把酒水也都備好,末了便道:“若有什麼想要,大人們便叫一聲兒,小的即刻便來。”

小唐略略點頭,道:“你去吧。”夥計識趣,先後退兩步,才轉身去了。

凌景深正探頭看着那鍋湯幾時會開,小唐才緩緩道:“你的鼻子倒也靈敏,那賊囚確實是被我跟林大人撞見了的。”

凌景深拍掌道:“我說呢,滿天下都找不到這賊,忽然間給個名不見經傳的齊州縣捉住了,那自然是你也恰巧在那裏才能夠……”

小唐搖頭道:“這個其實並不是我的功勞,說起來,是那賊自己撞過來的……不對,也不能這樣說,而是……這賊是栽在一個人的手裏。”

凌景深睜大眼睛,忙問那人是誰,又猜必然是個武林高手,小唐忍着笑道:“說出來只怕你要羞愧的連飯也不吃了,不說也罷。”

凌景深哪裏肯放過,忙又催,小唐見他着實急得難受,便顛着肩頭笑說:“說出來只怕你也是不信的,捉住那賊的……是個四歲的女孩兒。”

凌景深的嘴驀地張大,瞪着小唐,半晌不言語,雖然一開始是不信的,但他跟小唐相交多年,自然看得出他是不是在玩笑。

小唐見他目瞪口呆的模樣,又看那鍋湯已經滾開了,便慢慢地拿了筷子夾了一片羊肉,在滾燙的湯里一劃,舉起來,直送往前,就塞在凌景深兀自張大的嘴裏。

凌景深這才回過神兒來,捂着嘴含混不清地叫:“燙燙燙!”卻又捨不得把那又香又美的肉片給吞了,便強忍着吞了下去,舉起酒盅把那冷冷地燒酒一口氣兒喝光了,將盅子拍在桌子上,才長吁了口氣道:“痛快!”

惹得小唐又笑個不住。

當下鍋開了,兩人便開始慢慢地吃,小唐也把在齊州跟泰州的遭遇跟凌景深說了一遍,凌景深嘖嘖稱奇。

說完了后,肉也吃得差不多了,小唐又叫了兩碟子面下在鍋里,兩人各自吃了一碗。

酒足飯飽,凌景深摸摸肚子,打了個飽嗝,道:“我真真是沒白盼着你回來,你一回來,我就有好東西吃,久而久之這肚子都知道了,每次見到你,自己就會咕嚕咕嚕亂叫,不餓也都覺得餓reads;。”

小唐聽他又說的這樣有趣,便情不自禁又笑了一番。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看了會子雪景,便結賬下樓,將出門的時候,正好那蔥肉燒餅新出爐,一陣陣地香氣撲鼻,凌景深見了,頓時便動不了腳,屢屢地斜着眼睛看。

小唐見狀,就叫了小夥計來,片刻那夥計拎着個包好的油紙包過來,小唐接了,又給了他幾錢碎銀子,道:“多的就賞你罷。”

夥計哈腰謝過,那邊凌景深還在呆看燒餅,小唐過去挽住他的胳膊,笑着硬把他拽了出來。

出了門,小唐才把紙包塞到了凌景深懷裏,凌景深忙抱住,問道:“這是什麼?”

小唐嗤嗤又笑了兩聲,道:“你猜猜看。”

凌景深舉起來聞了聞,大喜,道:“你怎麼知道我想吃這個?”

小唐道:“這話說的,你方才站在那兒,滿堂的人都知道你想吃了,我又不是瞎子。”

凌景深把紙包抱在懷中,熱熱地貼在胸口,又道:“其實已經是吃飽了,奈何只是眼饞……就留晚上吃也是好的。送餅之情無以為報,我以身相許如何?”說著就抱住小唐胳膊,靠了過來。

小唐忍俊不禁,把他的頭一推道:“我可愧不敢當,你還是跟這燒餅相親相愛罷了。”

因為下雪,街頭上人少,兩人踏雪行了片刻,凌景深忽然說道:“對了,你這次在泰州府幹的那件事兒,我可聽說了,肅王爺很是不高興。”

小唐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我若不動手,遭殃的就是恩師了。”

凌景深聞言,凝眉想了會兒,點頭說道:“也罷,王爺雖不高興,然而林大人深得皇上的心意,倒也不用怕他,只是你以後行事最好再避忌些,這些事兒讓別人動手就成。”

小唐點頭道:“我領會了,你放心。”

兩人走了一程,不知不覺將到了唐府,那雪卻越發地大了,小唐便拉着凌景深一塊兒進了府里,等雪小些了再走。

兩人素來交好,凌景深便也欣然答應,小唐先送他到了自己的院內,讓他在書房暫且歇息,自己卻先去前面回府里的夫人。

凌景深把大氅脫了,雪抖乾淨,便搭在那椅子背上,拉到火爐邊上烤。他又掃了掃頭上的雪,也坐着烤了一會兒火,因酒足飯飽,不免有些發困,就倒在小唐慣常歇息的羅漢榻上想歇一會兒。

剛閉了眼睛,就聽到門響,凌景深只以為是小唐回來,也不以為意。

不多時,那腳步聲就到了跟前兒,凌景深聽他腳步輕輕,還以為小唐有心捉弄,便索性裝睡,想趁機嚇他一跳。

正憋着笑,便有一隻手搭上他的肩頭,凌景深耳畔竟聽一個女子的聲音,笑道:“怎麼竟睡在這裏呢?衣裳都濕了也不先換一換……出去了一趟,越發不知道保養了,挨了冷病了怎麼辦?”

凌景深嚇了一跳,忙坐起身來,回頭一看,卻見眼前站着的,竟是個貌美如花的少女,雙眼笑盈盈地,猛然見是他,便驚得花容失色,尖叫一聲向後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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