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因為擔心女兒受驚,李賢淑便摟着應懷真睡了一晚上。
次日一大早兒醒了,見她還睡着,就悄悄地出來自個兒房內,對應蘭風埋怨說道:“你瞧瞧看,這世上哪裏有這個道理?我這當後娘的沒有去折磨那前頭留下來的小子,他倒是對我的閨女下起毒手來了……虧得我先前瞎了眼,還誇他是大家公子的氣象!莫非那府里養出來的,都是這等心狠手辣的種子不成?”
應蘭風正也洗了臉,聞言嘆說:“我也沒想到他竟然會這樣兒,多半是這些年我不在身邊兒,被他記恨了,偏他來了,又看我疼真兒,才對真兒動手,是我欠了考量,幸好他們不兩日就要走了,這兩天裏,你叫吉祥如意上心些,守着真兒,別再出什麼意外。”
李賢淑豎起眼睛便罵道:“那混小子若敢再對阿真動一根手指頭,我就活活地掐死他,你可別心疼!”
應蘭風笑道:“昨兒我教訓了他一番,應該不至於了……”便溫聲細語,寬慰安撫李賢淑,心頭對應佩又是惱恨,又是失望。
夫妻兩個在這邊說話,另屋裏,應懷真也醒了來,因口渴要喝茶,吉祥便給她倒了一杯,端了小心奉上。
吉祥回身,見小孩兒穿着白色的中衣盤腿坐在炕上,烏黑的頭髮雪白的臉兒,脖頸手足都跟衣裳一個顏色似的,整個兒如雪糰子一般,嬌嫩可愛,這樣的好孩子看看就叫人心頭喜歡,呵護都來不及,怎麼會有人下得去手?
吉祥便嘆道:“昨晚上真是嚇人的很,虧得我們一去跟大人回說姐兒的金項圈掉了,怕是掉在白日打架的那地方,姐兒親自去找了……大人一聽這話便很不放心,就跟三爺一塊兒去找,才得遇見那一場,不然的話又怎麼樣呢?想也不敢想的。”
應懷真抿了抿嘴,也不做聲,低頭才喝了口,房門便猛地被推開來,應懷真一愣,見來人居然正是應佩。
吉祥昨兒也親眼見了應佩“追打”應懷真,嚇了一跳之餘,便忙攔住道:“哥兒怎麼跑這裏來了?快請出去。”
應佩並不動,反看着應懷真道:“我有話跟你說,讓這丫頭走開。”
吉祥聽他口吻頗為陰森,不由膽虛,卻仍壯着膽子道:“我們奶奶吩咐了……”
才開口,就聽身後應懷真說道:“吉祥姐姐,你先到外面站站,我跟哥哥說會兒話,我娘問起,就說是我說的。”
吉祥聽了,心下為難,回頭看看應懷真,見她小臉上雲淡風輕地,自給人一種安心之感,她便猶豫着點點頭,道:“大姐兒,我就在外面,你若是有事兒,就大聲地叫我,知道么?”
應懷真答應了,吉祥便出了門,剩下應佩把門一掩,走到跟前。
應懷真把茶杯放在桌上,淡淡地問:“哥哥這一大清早地來找我做什麼?”
應佩打量着她渾然不驚的模樣,哪裏似個無知的孩子?昨晚上他思來想去了一夜,加上最後李霍那句話,終於讓他認定了昨夜那一場,的確是自個兒遭了應懷真的算計了:只怕是她故意做給應蘭風跟應竹韻看的……
但是,在他心中,這本來是個稚齡呆傻的鄉野女孩兒罷了,別說是什麼算計,連完整準確地說完一句話都難,誰成想會精靈古怪到這個地步?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應佩定了定神,道:“昨晚上,可是你故意安排的?”
應懷真抬眸看他一眼,長長地睫毛底下一雙眼清明透徹,她停了停,才慢慢地回答:“是呀。”
應佩聽了這簡簡單單且又清晰無比的兩個字,整個人周身發冷,已經顧不得想一個四歲的孩子怎麼會有如此心機了,便只道:“你、你為什麼這樣兒?”
應懷真笑了一笑,悄聲說道:“哥哥怎麼不懂?我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罷了,哥哥白日裏怎麼對付我們的,我就怎麼對你,昨晚上你可也明白了被人冤枉的滋味了吧……不對,也不能算是冤枉你,畢竟你的確是想對我動手的,是不是?”
應佩雙手緊緊握拳,整個人才算沒暈過去,深吸一口氣道:“你、你好狠……”
應懷真下地穿了鞋子,走到桌邊兒把茶杯放了,才又回身,望着應佩雙眼,說道:“我只當你是我最親的哥哥,你卻當我是仇人一般的對待,只因為這幾年爹一直都在這裏不曾在你身邊兒?就因為這個你便把怨氣撒在我身上,是不是太過了些?”
應佩死死地咬住牙關,一聲不響。
應懷真又道:“我知道你在公府里長大不易,然而人人皆有不易,當初留你也是府里夫人的決定,不是爹能做主的,你要恨,為何不去恨府裏頭的夫人?大概也是他們對你說了好些不中聽的,才讓你越發恨了我跟我娘,我說的可對不對?”
應佩把嘴唇都咬出一道深痕,終於索性昂頭道:“很好,都給你說中了……你也的確厲害,現在爹真的厭憎我了!”
應懷真道:“若不是你先對我動手,又何至於現在這樣,是你自個兒先壞了心,不把我們當親人。”
應佩聽到這裏,就笑了笑,低聲道:“親人?”
應懷真道:“不管公府里的人曾對你說了什麼,也不管你心裏頭曾是怎麼想我們的,其實對我來說,人對我以真心相待,我對人也自然是真心相待,對爹跟娘也是同樣,你若真心當他們是你的爹娘,他們又哪裏會虧待你?”
應佩閉上眼睛,復慢慢吸了口氣,緩緩地說:“你說的對,是我開始就做錯了,可現在爹已經嫌棄我,我又該怎麼做才好?”
應懷真道:“你若真心改過,就先去跟表哥賠個不是,然後去跟爹說明白,畢竟是父子兩,血濃於水的,你又是一時想不開犯了錯,真心認錯兒了,爹難道會記恨你不成?”
應佩眼睛微微眯起,說道:“讓我賠不是說明白就成……真的有那麼簡單?”
應懷真看了他一會兒,才又開口說:“我知道你仍是恨我,不肯把我當妹妹看待,但咱們畢竟是血脈相牽的手足,我不忍看你就這樣走了歪路不能回頭,故而還是希望你聽我一句話:你若執意偏聽偏信,一心不悔地跟我們做仇人,如此下去……是絕不會有什麼好兒的,縱然你會遮掩,在眾人面前裝的像樣,也終究不是長遠,我不信你會瞞得了爹。”
話音剛落,應佩忽然說:“你說的對,我的確是把你當仇人……只怕這恆久是變不了的!”他說著,竟撲上來,一把掐住了應懷真的脖子,將她抵在了牆上。
應佩忽然發難,同上回一樣令人毫無防備,應懷真心頭一驚,喉嚨被捏的緊緊地,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她張手想要掙扎,目光一轉看到桌上的茶杯,只要她一揮手,茶杯落地,響聲自然會引得外面的吉祥闖進來查看,應懷真探了探手,卻又停了動作。
她看着面前應佩發紅的眼睛,這雙眼睛裏有着極度的憤怒,嫉恨,痛苦,以及……深深地絕望。
他的眼睛瞪得這樣大,但卻仍有薄薄地淚花,將落未落地,他的手很涼,也有些發抖。
應懷真呼吸艱難,眼淚也給逼了出來,卻仍斷斷續續地說:“哥哥,你已經……錯過一次了,是不是真的想這樣……不死不休……?”
應懷真說的是上一世的事,然而應佩以為她是說昨兒那場架。
應佩的手猛地一抖,應懷真只覺得頭有些發昏,呼吸越發困難,卻仍掙扎着說:“別、別做讓自個兒後悔的事……你畢竟還是我的、哥哥!”
“哥哥”兩個字撞入耳中,應佩心一跳,眼中的淚刷地跌落。
他驀地鬆開了手。
應懷真站立不穩,勉強靠着牆壁搖搖晃晃,只覺喉嚨極為難受,便捂着脖子垂頭咳嗽起來。
應佩則跌坐地上,雙手捂住臉,渾身發抖,淚從指縫中一涌而出。
應懷真定了定神,試着想說話,便聽外頭說:“你不在屋裏伺候,站在這兒是做什麼呢?”
是李賢淑的聲音,吉祥答道:“少奶奶,大姐兒叫我出來,她在跟小公子說話……”
就聽李賢淑驚叫了聲:“什麼?”與此同時,房門便被推開。
幾道人影紛紛地出現門口上,除了李賢淑之外,還有應蘭風,兩人均是滿面驚慌,一眼看到應懷真斜靠着牆邊兒,臉色漲紅的模樣,便雙雙跑了進來。
李賢淑先一把抱住,低頭打量,猛地發現應懷真脖子上一片烏青,又見她神色不對眼中帶淚,即刻明了發生什麼。
李賢淑氣極,竟把應懷真一放,起身發了瘋似地撲嚮應佩,厲聲叫道:“我打死你這有爹生沒娘教的混賬下作胚子!”
應蘭風見她怒氣攻心,怕真的打死了應佩,便急忙攔着她。李賢淑已經狠狠地在應佩身上踢打了兩下,應佩卻並未躲閃,也不曾出聲。
應蘭風擋在跟前,或攔或抱,李賢淑左衝右突,無法到應佩身邊,便怒恨交加地叫道:“你攔我做什麼?你索性看看清楚你生出來的好兒子!你問問他是從哪裏學來的這樣毒手狠心,阿真年紀小小又哪裏得罪了他,他竟非要治死她不罷休,你今兒還攔着我,莫非是留着他以後再害阿真?你好啊,平日裏裝的好好地,多疼愛阿真似的,這會子我可看出來了,你竟為了他不要我們娘兒倆了,這到底還是你的兒子金貴呢!你跟他們一塊兒過去!”
李賢淑說著,便不去打應佩,回身就廝打應蘭風,她急怒攻心之下,也亂了分寸,指甲劃過應蘭風臉上,頓時就劃出幾道血痕來。
應蘭風也給逼急了,卻並不能還手,只大喝了聲道:“給我住口!”
李賢淑一愣,一時來不及還嘴,應蘭風已經指着應佩,眼角眉梢都是怒意,顫聲道:“你給我聽好了:我就當從沒有生過你這樣的兒子,你給我滾!給我滾!”
應佩愣愣地聽着,眼中的淚不停地順着流下來。
應懷真咳嗽了聲,聲音有些沙啞:“爹,娘,不是的……”
李賢淑抱着她小小地身子,心疼之極,道:“阿真,你還替這個混賬東西說話?如今爹娘都在身邊兒,你不用怕他!”只以為應懷真是給嚇壞了胡言亂語,更恨不得打死應佩了事。
應懷真搖頭道:“哥哥、咳!他已經知道錯了……”
才說到這裏,忽然應佩打斷了她的話頭,大聲說:“我的確是有爹生沒有娘教,因為我親娘早就死了!我爹也從來都不在我身邊!”
屋內頓時鴉雀無聲,應蘭風緊皺雙眉,幾乎不能相信:“你說什麼?”
應佩死死地盯着應蘭風,說道:“當初你為什麼不帶我一塊兒?他們都說你眼裏只有她一個,所以把我跟二妹妹都扔了不管,任憑我們死活去,我也想過你不是這樣的,也想過你其實是疼愛我們的,然而除了我自己這麼想想外,再也沒有人這麼對我說過……我想着親自來看一看也好,然而……畢竟在你眼裏我就只是個恨不得從沒有過的混賬東西而已?我是嫉恨她!恨她有我沒有的,恨不得她死了好!若是她死了,或許你就記得我只認得我,可現如今我知道了……不是!你讓我滾,那我滾就是了,再也不來煩你!”
淚如雨下,吼着似的說完,應佩猛地爬起身來,扭身就衝出門去。
應懷真竭力地叫了聲:“哥哥!”應佩卻頭也不回,很快地消失不見了。
應懷真掙扎着欲起身,李賢淑卻抱緊了她不許動,外面隱隱傳來兩聲驚叫聲響,想必是應佩急着跑,嚇到了丫鬟僕人。
屋內一時沒有人再說話,過了會兒,李賢淑才冷笑着說:“好個混賬東西!自己做了天理不容的混賬事,居然還找盡了各色理由,當初明明是那府里死扣着不放,難道要把他從府里搶出來不成?再說在那府里錦衣玉食地,不比在這鄉野地方吃草要強?最好別叫我再看見他,看見了我還是要大嘴巴子抽他,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應蘭風皺眉不語,李賢淑道:“你莫非是心軟了?他才八歲,就惡狠狠地要殺人呢!將來還不把我們全殺了?”
說到這裏,卻聽懷中應懷真叫了聲“娘”,李賢淑忙停口,道:“阿真,你覺得怎麼樣,我叫大夫給你看看有沒有傷到骨頭,——應佩這狠心惡毒的胚子!”
應懷真仰頭看着她,道:“娘,姥姥說哥哥這樣兒,就像是長歪了的樹……”
李賢淑愣了愣,不知她是什麼意思,應懷真又道:“然而他現在才八歲,不算是大樹,所以……如果用對了法子,還可以讓他長好了的。”
李賢淑張了張口,看着應懷真的神色,又有些說不上來。
應蘭風微微愕然,應懷真又看向他,道:“爹,方才他的確想害我,然而最後還是放手了的,可見他並不是十足地壞到骨子裏,若是好生教導,未必轉不回來,畢竟……也是我的親生哥哥,是爹的兒子。”
應蘭風鎖着眉,眼睛卻微紅起來,應懷真道:“他一氣跑出去了,人生地不熟,爹快叫人去找找,別出什麼意外……”
李賢淑聽到這裏,才又說:“又怕什麼?不許去找!任憑他死活去不與我們相干!死了我倒是要念佛的!”
應蘭風嘆了聲,向著應懷真點了點頭,轉身出門。
李賢淑見他邁步出去,兀自衝著應蘭風背影叫嚷說道:“告訴你!不許去找!就算你找回來了我也必不放過他!”
李賢淑到底找了大夫來,給應懷真看過,幸好沒傷着骨頭,只是她人又小皮肉且嬌貴,是以淤青的觸目驚心,於是留了一盒藥膏讓塗抹罷了。
大夫去后,李賢淑摟着應懷真,背着人不由落了幾滴淚,哭道:“這又是怎麼了,這一年來十災八難的,天神菩薩,有什麼災殃就將在我身上就是了,別為難我的孩兒。”
應懷真抬手替她把淚拭去,道:“娘,又讓你擔心了,如今我好端端地,你別哭好么?看你哭,我也想哭。”
李賢淑吸吸鼻子,忍着淚道:“你這丫頭,偏生的又這麼懂事,又心善,將來可怎麼是好?就算人家要賣你你還要替人家數錢呢!比如應佩那混賬東西,你理他做什麼?”
應懷真嘆了口氣,小聲說:“雖然爹疼我,但哥哥若在我們這兒真出了什麼事兒,爹以後想起……心頭未免不會多一根刺。”
李賢淑微微愣住,呆看應懷真,應懷真就笑了笑,撒嬌說:“娘,我自己會長心眼兒了,再說,還有爹跟娘護着我呢。”
李賢淑聽了這話,才破涕為笑,伸手點點她的小鼻頭道:“小鬼精靈的!既然說長心眼兒,那以後可萬萬不許這樣讓娘擔心了!”
應懷真答應,李賢淑便低頭,鼻尖蹭着鼻尖兒,母女親昵了一回。
漸漸地聽聞有許多人在幫着尋找應佩,然而直到傍晚還未得到消息,因李賢淑特意叮囑,應懷真只在屋裏,哪裏也未去,掌燈時分,應懷真坐在桌前,看着那跳躍的燈光,面上平靜而內心微瀾。
——她想通了前世,應佩的下落。